討債鬼 第五節

聽完利一郎的計畫,新左衛門叮囑:「別太勉強。一旦覺得行不通,就趕緊逃。」

利一郎很感謝師傅為他擔憂,但他內心毫無不安。對方確實身材魁梧,不過利一郎好歹是個武士。儘管刀法生疏,他畢竟會獲得不影流的武藝真傳。

和前天一樣,利一郎空手前往河畔,等候行然坊。他吩咐過三人組不必插手,所以行然坊應該是隻身一人。

這名身形奇偉的破戒僧,早就發現利一郎,卻沒加快腳步,依舊慢吞吞地走近。

來到看得見五官的距離時,利一郎行一禮。

行然坊也回禮,臉上浮現微笑。「我們前天見過吧?」

由於背光,看不清行然坊牛鈴大眼中的瞳色。

理應粗獷的嗓音,聽來十分柔和。

「您好像是『深考塾』的青野利一郎師傅。」

利一郎應聲「是」。

「果然沒錯。」行然坊的笑容,與調皮三人組惡作劇穿幫時一個樣。

「原以為認得您的長相,但前天仍無法確定。」

倒不如說,他當時不清楚利一郎在打什麼主意,才裝成不認識。

「我有事要跟你弄明白。」

「我想也是、我想也是。」行然坊的語氣開朗,態度坦蕩。

「在旅館還得顧忌其他客人聽見,就在這裡談吧。」

兩人並肩在河畔坐下。雙方一陣沉默,彷彿在找時機開口。

行然坊率先出聲:「這條河的泥鰍大部分都進了我和那三個小鬼的肚子。」

江戶的泥鰍生長得很快。

「在我的家鄉,泥鰍得等到四月底才會長得肥美。」

原來那是他們村裡特有的抓泥鰍技巧。

那村落位於北國——

「目前仍在鬧饑荒,但那不是近幾年才有的情況。打從我小時候,北方的百姓就老是在餓肚子。」

所以,我進寺院當小沙彌。

「在寺里就不愁沒飯吃,但修行實在太過嚴苛。等不到受戒,我就逃跑了。之後,我假扮和尚,雲遊四海。」

不過,走遍各地,有人因行然坊做做表面工夫的誦經,感激不已。有人深受生活的痛苦和貧困折磨,儘管是像他這樣的冒牌和尚,也想向他乞求援助。

「難道不能運用你的法力,驅除大之字屋的討債鬼嗎?」

行然坊縮起巨大的身軀。

「師傅,別捉弄我了。您不是已揭穿我的謊言?」

「你是瞎掰的,對吧。」

行然坊重重點頭,垂下目光,說聲「抱歉」。

「我的兄弟姐妹紛紛死於疾病或飢餓,全早我一步離開人世。最後,整個村子的人逃散,我唯一倖存的么妹,現下在江戶。」

她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能勉強餬口。

「她在富岡八幡的門前町,擔任茶屋的女侍。不過,她的工作並非只有招呼店裡的客人。」

意思是,她也賣身。

行然坊的妹妹名叫阿金。

「我偶然遇見阿金。我們都不知道彼此的消息,說來慚愧,她主動相認時,我一時還認不出是自己的妹妹。」

明白阿金的處境後,儘管難過,行然坊卻無能為力。

——哥,我遭遇的不全是壞事。

阿金接待到一位不錯的客人。

「這話由我來說有點怪,不過,我妹妹頗具姿色,才會有男人看上她。」

對方就是大之字屋的宗吾郎。行然坊得知此事,約莫是在兩年前的這個時節。

「不久,阿金成了大之字屋老闆包養的小妾,在根岸租房子住。」

行然坊不時會去探望她。

「師傅,我發誓從沒向妹妹討過錢。我有辦法養活自己,要是混不到飯吃,大不了餓死街頭。」

阿金看起來很幸福。

「可是……」

成為小妾不久,阿金便懷孕了。在宗吾郎的恐嚇和懇求下,她流掉腹中胎兒,拋棄生子的念頭。

「去年秋天,她再度懷孕。」

阿金希望這次能保住孩子。

宗吾郎不準。產婆忠告,要是再墮胎,阿金恐怕會沒命。但宗吾郎仍逼她墮胎,並丟下一句:想生就生吧,到時我不會照顧這個孩子,還要和你斷絕關係。

阿金不知所措,哭著請行然坊幫忙。

「她想生下孩子,希望宗吾郎老闆能迎娶她當大之字屋的夫人,要我想想辦法。」

阿金很清楚,大之字屋的店主已有正室與繼承人信太郎。

「女人的嫉妒心真可怕。怪不得佛法都說,唯女人難以拯救也。」

阿金想將吉乃和信太郎趕出大字之屋。在阿金眼中,他們不過是阻礙,是擋在她和嬰兒幸福前的可惡障壁。

「我離鄉背景,棄家人於不顧,總是四處流浪,隨性而行。」

這段期間,行然坊的家人陸續喪命。他從未照顧任何一人,而阿金是他唯一的妹妹。行然坊無法棄妹妹於不顧,非常苦惱。儘管是任性的要求,如果能夠,他想達成妹妹的心愿。

話說回來,宗吾郎明明有妻子,還對阿金下手,是他自己不對。

「阿金已二十八歲,要過正當的生活,這是最後的機會。」

他感慨地低語,搔著寬大的鼻翼。

「所以,我絞盡腦汁,想出一計。」

宗吾郎從宗治郎手中搶走大之字屋的事,果然是宗吾郎深深為阿金著迷時,一股腦告訴她的。雖然沒透露毒害哥哥的部分,但宗吾郎常自誇比哥哥厲害,認定自己才適合當大之字屋的主人。只因他是次男,便無法繼承家業,實在太不合理。他極力辯解,毫無忌憚。

遠比宗吾郎和阿金了解人情世故,深諳人性表裡兩面的行然坊,從這番吹噓的話中看出宗吾郎的怯懦。在女人面前耍威風的男人,沒一個真正有膽識。

要利用他的弱點,這是個好機會。

「你是之前待在寺里時,聽聞討債鬼的嗎?」

我只懂一些皮毛,行然坊面露羞赧。

「誰知竟然奏效。」

他雙目圓睜,嘆口氣。利一郎不禁失笑。

「哎呀,我也沒想到這麼有效。」

他滿心以為,只要恐嚇幾句,宗吾郎便會準備一筆休妻費,將信太郎和吉乃逐出大之字屋。

師傅,您不認為嗎?行然坊十分激動,忘記全是他一手造成。

「夫人會向我哭訴,我差點沒跟著落淚,好不容易忍住。」

「可是,要宗吾郎老闆殺掉信太郎的,不就是你嗎?」

「不不不,師傅,您誤會了。」

高壯的假和尚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沒要他殺人,只告訴他得除去討債鬼。」

看來,聽在久八耳中,「殺掉」和「除去」一樣帶有可怕的壓力。

「一名旅行僧經過家門前,告知會有不祥的事發生。並向他說明,要加以防範,就得有所犧牲。這純粹是一種提醒,對吧?」

對你個頭啦!

「況且,他身為人父,不可能對親生孩子下手。」

「就是下不了手,才找我代勞。」

行然坊的牛鈴大眼望向利一郎。夕陽隱沒山頭,上弦月升起。

「師傅,您也被當成危險人物呀。」

「拜你之賜。」

「實在很抱歉。」

雖然場合不太對,兩人卻忍不住笑出聲。

接著,行然坊說:「宗吾郎就是這樣的男人。他真的殺了親哥哥嗎?相當可疑。該不會,哥哥恰巧在那時候病死,他一直以為是自己造成的吧?」

同一屋檐下的骨肉相爭,並非愉快的事,想必彼此都身心俱疲。宗治郎英年早逝,可能是受不了這種痛苦的折磨。要是暗暗詛咒的對手突然倒下,有時反倒會心生恐懼,懷疑是詛咒應驗。

「不無可能。」

毒殺的傳聞,也許毒害的不是亡故的宗治郎,而是還活在世上的宗吾郎。

「這麼一提,我忽然想到……」行然坊望著平靜的水面,「他對待夫人的態度也一樣。」

有一次,阿金鬧脾氣,抱怨「那個有名無實的老闆娘,在大之字屋趾高氣昂,我卻只能當個小妾,我不要」,宗吾郎回道:

——我放不下心中的執著,沒辦法休掉吉乃。那麼想當大之字屋的夫人,你就自己把吉乃趕出去。

無法放下心中的執著……沐浴在月光下,利一郎微微感到一股寒意。

行然坊撥弄脖子上那串大佛珠,長嘆一聲。

「師傅,您同意收留信太郎時,我心中著實鬆口氣,差點沒腿軟。」

那孩子是人中之龍,行然坊繼續道。

「如果事先見過信太郎,就算信口雌黃,我也不會說他是討債鬼。我沒那個膽。」

而且,行然坊也沒膽與驅除過討債鬼的武士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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