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債鬼 第四節

四月七日那天,利一郎終於見到行然坊。

在這之前,除了登門向宗吾郎胡謌,利一郎共拜訪大之字屋三次。其中兩次帶信太郎隨行,趁著和宗吾郎談話時,讓信太郎去探望病榻上的母親。利一郎要他攜帶習字本,告訴母親目前學些什麼。

利一郎與宗吾郎沒話題可聊。宗吾郎問,藩國的公文寄來了嗎?利一郎便答,不,還沒。信太郎聽話嗎?他幫我不少忙,比三流的女侍還能幹。雙方僅止於這樣的交談。

利一郎頻繁拜訪,是為了見行然坊一面。雖然不清楚他是計畫侵佔大之字屋的主謀還是手下,但他究竟是怎樣的男人,以哪種語氣說話,騙術又是多麼高明?利一郎很想知道,他如何將宗吾郎玩弄於股掌之上。

不過,利一郎每次造訪,行然坊都不在。宗吾郎總是說他剛回去,或今天還沒來。

到了第三次,利一郎心生懷疑,便暫時離開大之字屋,吩咐信太郎先回深考塾,獨自繞往右邊,從廚房後門請女侍找久八出來。

一問之下,行然坊也在屋內。

「他跟老爺在一起。」

「我沒遇見他。」

久八比利一郎更詫異。

「他為何要避著小師傅?」

據說,行然坊會偷偷躲在暗處,窺望利一郎與宗吾郎在廳房會面的情形。

「行然坊每天都在做什麼?」

「喝酒。」

此時,他和宗吾郎聊得正開心。

利一郎原想直接闖進去,後來改變念頭。他覺得事有蹊蹺,決定再觀察一陣子。

返家的路上,利一郎反覆思索著,差點走過深考塾。

由於這個緣故,當天未時(下午兩點)的鐘聲敲響,學員散去後,見調皮三人組滿面春風地走來,他精神一振。

「情況怎樣?」

「還用說,進行得正順利。」

他們不是回答「很順利」,而是強調「正順利」。一問之下,金太、舍松、良介每晚跟蹤從大之字屋離開的行然坊,不光查出行然坊的住處,也讓行然坊認得他們,所以花了六天。若只是跟蹤,兩天便足夠。不過,他們有一次跟丟,相當不甘心。

「你們為何要這麼做?」

「為了學習啊。」

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我可沒教過你們這一條。像你們這些市街長大的孩童,沒必要學兵法。」

「小師傅,你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和玩五子棋一樣,想贏就得深入敵營。三人中最伶牙利齒的舍松應道。

行然坊以深川一色町的便宜旅館為根據地。那一帶木材商不少,所以旅館聚集來自各地的生意人。

「他似乎很久以前就住在那裡。」

「還自備白米。」

「是個不錯的大叔,很會抓泥鰍。」

「抓泥鰍?」

「嗯,那一帶的運河裡有許多泥鰍。大叔雙手並用,一把抓起,然後做成蒲燒泥鰍。我們請教過怎麼抓,好吃得很。」

白天讓大之字屋請客,回旅館就吃自己抓的泥鰍?

「泥鰍很滋補,」流著鼻涕的金太開口,「所以,大叔也給他妹妹吃。他還叫我們幫忙抓泥鰍。」

「行然坊有妹妹嗎?」

「嗯,」小個子的良介雙手做出挺著肚子的模樣,「她肚子里有寶寶,再兩個月就要生了。」

利一郎倒抽口氣。妹妹?懷孕?

那不就是初音說的「女人」嗎?

「你們見過他妹妹嗎?」

「沒有,她沒來過。」

好像住在別的地方。

「小師傅,與其在這兒講個沒完,直接去比較快。我們和大叔約好,今天要一起抓泥鰍。天一黑,泥鰍就會變得遲鈍。」

三人組跟蹤行然坊,成功查出他的住處後,隔天便帶著自製的釣竿,先繞到附近的運河垂釣。

——你們幾個在幹嘛?沒看過小孩子傍晚在這種地方釣魚。

能釣到哪種魚?行然坊主動上前搭話,接著,他建議別釣那些只有骨頭的小魚,要抓泥鰍。聽三人組你一言、我一語地重現對話,利一郎腦袋愈來愈混亂。

行然坊似乎很喜歡孩子。

而且,很有孩子緣。仗著老師威嚴的利一郎,費好大一番工夫才得以駕馭……不,應該說到現在也無法完全駕馭的三人組,行然坊竟然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和他們相處融洽,他們甚至直接喊他「大叔」。

「昨天大豐收。」

「大叔把泥鰍全烤來吃。」

「還要我們帶回家請爹娘吃。」

同一個男人,竟然誣陷信太郎是討債鬼,要取他性命。

不過,對號稱(胡謅)會驅除討債鬼的利一郎,行然坊卻刻意躲避。顯然地,他不想和利一郎正面對決。既沒上門討信太郎,也沒慫恿宗吾郎前來要人,只顧著每天上大之字屋白吃白喝。

利一郎愈來愈猜不透是怎麼回事。

利一郎托鄰居照顧信太郎,然後,於酉時(晚上六點)埋伏在那廉價旅館旁。

說埋伏或許有點誇大。其實,他是模仿三人組在運河旁垂釣。附近居民路過,不客氣地揶揄:「浪人先生,那邊什麼都釣不到的,去蛤町撿河蚌,還比較能填飽肚子。」利一郎頗為沮喪,沒想到自己看起來這麼落魄,也許該請師傅調高工資。

儘管如此,他仍耐著性子垂釣,直到夕陽西斜,背後才傳來熟悉的喧鬧聲。原來是金太、舍松和良介。

他偷瞄一眼,發現三人後面跟著高出孩童數倍的大漢。他們簇擁著大漢,大漢時而發話,時而回話,聊得十分熱絡。

大漢頂著光頭,有雙牛鈴般的大眼,身穿破衣,頸項垂掛一串大佛珠。

是行然坊。

利一郎已和三人組講好,要裝成不認識,並請他們儘可能問出行然坊妹妹的事。

利一郎默默注視著釣線。

忽然,金太叫道:「咦,今天有新來的客人。」

「大叔,有人在釣魚。」

「明明什麼也釣不到。」

喂喂喂,行然坊出聲喝止。果真如久八所言,嗓音粗獷。

「不能對武士無禮。」

「可是,他是浪人啊。」

「他那麼瘦,大概是沒飯吃吧。」

這些小鬼未免太得意忘形了。

「浪人先生,我們抓泥鰍給你吃。」

「不對,要說『請您吃』。」

利一郎點頭致意,大漢也回一禮。

「小孩子不懂事,別見怪。」他搔著頭,「我們最近常在這條運河抓泥鰍。」

「如果是泥鰍,到處都有吧?」利一郎疑惑道。望著三人組的行然坊,眼神不帶一絲兇惡,滿面笑容。

此人體格壯碩,比想像中年輕,與利一郎相差不到十歲。他今天肯定也在大之字屋吃飽喝足,但沒聞到酒味。

「雖然到處都有,但鄰近長屋的運河,泥鰍喝的是居民的屎尿污水,帶著臭味,吃不得。這一帶的水質倒是相當清澈。」

所以,泥鰍也美味。

「這樣啊,謝謝您的分享。」利一郎收起釣竿,「能不能見識一下您抓泥鰍的方法?」

「噢,歡迎之至。」

行然坊抓泥鰍技術一流。不是用撈的,而是真的徒手抓。他的臉貼近水面,拿木棍攪拌,見泥鰍四處鑽動,隨即俐落抓取。手指夾向魚鰓,緊緊掐住滑溜的頭部,陸續丟進從旅館帶來的竹簍,並未花太多時間。

利一郎明白,行然坊是擔心孩子們回家路上遭遇危險,才加快速度。

孩子們同樣動作迅速,你一言、我一語地從旁發號施令,笑聲不斷。一面幫行然坊的忙,一面問話:大叔,你是打哪來的?你妹妹還是一樣嗎?肚子里的寶寶有沒有健康長大?大叔,你很疼妹妹呢,是不是很期待寶寶出生?

行然坊時而回答,時而轉移話題,極少主動開口。

「話說回來,寶寶的爹是怎麼啦?」舍松一臉困惑,「為什麼大叔得抓泥鰍給妹妹吃,太奇怪了吧?」

「我也沒爹。有人和我一樣,沒有爹。」良介馬上回道。連這樣的台詞都先想好,小鬼們實在可怕。

行然坊忙著抓泥鰍的手一頓。

「良介,你沒爹嗎?」

良介毫不羞慚地應聲「嗯」。

「這樣啊。你娘真了不起,獨力養育你。」

「她動不動就打我,很恐怖。」

仰望著明月高懸、繁星閃爍的夜空,行然坊朗聲大笑。

「那是你不乖。」

「沒錯、沒錯。」其餘兩人拍手應和。

「沒爹的孩子用不著羞愧,日後成為堂堂正正的大人就行了。」

接著,行然坊望向手中扭動的泥鰍,力道一松。

「竹簍裝滿了,這隻泥鰍今天就放生吧。」

滑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