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債鬼 第二節

自從將深考塾交給利一郎掌管,加登新左衛門和妻子初音便搬到向島小梅村,過著悠閑的生活。他們的租屋處,是昔日地主養老的居所。

除了武家宅邸和寺院,附近是一望無垠的農田。如同村名,早春時,這一帶梅花燦放。雖然櫻樹不多見,但有株高大的老櫻樹恰恰成為通往加登宅邸的路標,今天利一郎同樣快步經過樹下。

櫻樹已長滿綠葉。站在門口,利一郎突然問初音:

「師母,『鬼』是哪個時節的季語 ?」

「鬼出現在節分 。」

「學生家裡出現不合時節的惡鬼,希望師傅能指點驅鬼的方法。」

於是,利一郎向師傅夫妻道出大之字屋的情況。

「原來如此。我才在納悶,你怎會突然跑來,且臉色不太對勁。」

加登新左衛門靠著書桌,單手拄著下巴,縮著身子。這是骨骸老師的書房,初音坐在他身旁。夫婦倆背後的書籍堆積如山。

由於中風,新左衛門右手不太靈活。但他頭腦清楚,雙目明亮,每日仍勤於閱讀。

「那是騙人的吧。」師傅嗤之以鼻。「不過,搬出討債鬼,這招騙術挺有意思。」

「師傅,您知道?」

骨骸老師瞥後方的書山一眼。

「討債鬼一詞源自中國,又稱『鬼索債』。佛經故事裡常提到,算是一種因果報應的故事。」

新左衛門舉了個例子。

「有位高僧法號行基,在難波一帶說法。聽眾中,一名女子懷裡的孩童哭鬧不休,妨礙高僧講道。女子輕聲安撫,孩童仍不消停。那孩子就快十歲,卻不能站立,成天哭泣,且食量驚人。」

女子每天前來聆聽佛法時,那孩子總在她膝上哭鬧。於是,上人命女子將孩子拋進附近的河川。女子不忍心,經行基訓斥才看破,遵循指示。

豈料,那孩子浮在水面,雙目圓睜,拚命揮動手腳,叫喊道:

——真不甘心,原本打算再向你討三年的債啊!

「上人告訴女子,她前世向人借錢未還,債主投胎成她的孩子,想向她討欠款。」

同樣意灑的故事內容。

「這麼說,向人借的錢,和對方討的債,不見得會完全相等……」

「沒必要用道理去想。」

這只是佛經故事啊,滿臉皺紋的骨骸老師笑答。

「眾生皆為煩惱所苦,為了向芸芸眾生闡述佛法精妙的奧義,才想出這類淺顯易懂的有趣故事。」

但終究並非事實,大師傅斬釘截鐵地說。

「不管行然坊是覬覦大之字屋的財產,或是想從店主身上詐財,肯定都是受物慾驅使的騙術。還是,連你也相信他的鬼話?」

「不,我認為信太郎是個好孩子。」

「那就無需迷惘,你該收伏這個騙人鬼。」

「該怎麼辦?」

「這個簡單。」新左衛門回道。「利一郎,關鍵是女人。去找出女人。」

「咦?」

「大之字屋的店主恐怕在外頭有女人。」初音補充解釋,「宗吾郎沒那麼傻,隨便透露昔日陷害哥哥、奪取家產的秘密。知情的人,想必與宗吾郎關係匪淺。」

利一郎向來沒女人緣,所以有點手足所措。

「那女人勾結行然坊。兩人可能是同黨,或許還有其他共犯,而獵物就是大之字屋的財產。」

他們陰謀霸佔這家店,新左衛門推測。

「居然想除掉信太郎,未免太……」

「誰教他是繼承人。只要搬出討債鬼的說法,便能一石二鳥。順利解決信太郎,接著就換宗吾郎遭殃。」

利一郎一驚。「那老闆娘呢?吉乃夫人會怎樣?」

「她是籠中鳥,三兩下便能收拾。」

「那得快出手相助。」

利一郎發現師傅夫妻臉上掛著笑容。

「不,不急。」

吉乃常待在家中,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利一郎成為深考塾的新師傅,初次亮相時,她牽著信太郎的手,露過一次面。

雖是初次亮相,也僅是聚集學生與家長,寒暄幾句。不過,利一郎緊張萬分,汗如雨下。儘管慌得視線游移,吉乃纖秀的美貌仍清楚烙印在他眼中。她疼愛信太郎的模樣,及信太郎體恤病弱母親的舉止,都光彩奪目。

中風初愈的老師傅記得這件往事,看出利一郎的想法。

「說起來,你已習慣江戶的生活,好好表現一番也不壞。」骨骸老師語帶笑意。

「我絕沒那個意思……」

「你帶信太郎出來,算是立了大功。就當是為了以後先練習,試著和他一塊生活吧。那孩子不會給人添麻煩。」

「不,我沒那個意思……」

「你猜那女人會在哪裡?」初音從旁插話。這對老夫妻,在這方面頗有默契。

「在哪裡……會在哪兒呢?」

「你真靠不住,當然就在大之字屋。」

利一郎瞪大眼。「不會吧?宗吾郎老闆怎麼可能明目張胆地把女人帶進家裡。」

「說是當女侍,或負責照顧夫人就行,多得是理由。」

初音的話一針見血。

「與此事有勾結的人,想必不會離大之字屋太遠。你不妨詢問久八,最近肯定有女人進大之字屋。久八心地善良,不會把這些事聯想在一起。」

仔細追問,一定能找到線索。

「宗吾郎老闆會將昔日的罪業全告訴那女人嗎?」

「想必是被女色迷惑,連內心都融化了。」

宗吾郎鬥倒兄長一事化為陰影,在他心底凝結不散。如今凝結的陰影融解,從他口中滿溢而出。

「若打一開始就想欺騙大之字屋的老闆,自然會想探出所有秘密。」

總之,大之字屋老闆是個蠢蛋。新左衛門厲聲批評。

「由於內疚,相信親生孩子是討債鬼,至此都還能原諒。但他接下來的行為簡直愚不可及,他真以為托你殺了信太郎,一切就能落幕嗎?」

武士斬殺平民免責,但若無正當理由,還是不被允許。隨意揮刀砍人,如同斬人試刀,得接受法律制裁。畢竟現下是太平盛世,遑論對象是尚未懂事的孩童。「這孩子是怨靈投胎,殺他是出於無奈」的借口,在衙門不可能行得通。

「確實輕率至極。」

他真那麼害怕自己的過去嗎?

「利一郎若斬殺信太郎,行然坊會暗中處理屍體吧。」初音出聲。

這和尚與信太郎的父親聯手,要隱瞞犯行,不愁沒辦法。

「你的想像真可怕。」

不知為何,新左衛門一臉開心地說,接著凝睇利一郎。

「既然這樣,我也來談一件可怕的事吧。光憑久八的說詞,還不清楚實情。不過,大之字屋不可能沒給任何報酬,就委託你揮刀殺人。日後他們會來詢問,要不要幫你謀求官職,還是支付百兩、替你存下二百兩黃金。屆時你怎麼回覆?」

「我會拒絕,人命豈能用金錢買到。」

「買得到。」滿臉皺紋的骨骸老師,突然收起笑容。「當然買得到。不過,你不肯買帳才是最重要的。利一郎,小心別受對方的花言巧語矇騙。」

是——利一郎雙手伏地,磕頭應道。

「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新左衛門豎起食指,「追查行然坊。那傢伙不會住在大之字屋吧?他應該有根據地,用來窩藏同黨,或與那女人碰面。」

計畫展開後,行騙的一方勢必也需暗中協商。

「原來如此,就由我去跟蹤他吧。」

新左衛門臉色一沉,「那深考塾不就唱空城計了?這樣會影響深考塾的風評,學生也會減少,不行、不行。」

沒想到師傅算盤打得這般精。

「江戶的私塾競爭非常激烈,你還不明白嗎?」

「可是,也沒其他方法。」

「讓久八去吧。」

「行然坊會察覺的。」

忽然,老師傅似乎想到好點子,滿面喜色。

「這樣的惡作劇,私塾里不是有學生很樂意幫忙嗎?」

利一郎聞言,與其說驚訝,更是錯愕。「師傅的意思是,要把孩子們捲入這麼危險的事情嗎?」

「我沒要你告訴他們太多,把他們捲入其中。別擔心,事情一定會辦妥的。那群小鬼比你可靠多了。」

待我想想——老師傅搓著手,一臉雀躍。

「就挑金太、舍松,還有良介吧。若協助你立下大功,骨骸老師准他們往後一年不必學《名頭字盡 》。只要這樣說,他們應該會很樂意幫忙。」

「這三個孩子背了好幾年『名頭字盡』,卻沒半點進展。」

初音嫣然一笑,接著問道:「對了,利一郎,你手上的『鴨』字,是什麼咒語嗎?」

利一郎返回深考塾,只見久八與信太郎已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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