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債鬼 第一節

屋外傳來「水煮蛋、水煮蛋」的叫賣聲。賣水煮蛋的小販到附近了。

這串叫賣聲,提醒青野利一郎一件重要的事。昨天,也就是三月三十日,他送每個月的房租和東修給師傅時,答應四月八日一定會帶鴨蛋過去。江戶市只有那天會同時賣雞蛋和鴨蛋,據說吃了鴨蛋便能防止中風。

利一郎的師傅加登新左衛門,於去年二月中風,幸好癥狀輕微,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中風這種疾病並非得過就能免疫,難保下次不會重度中風。之後,只要對抑制中風有效的偏方,新左衛門都勇於嘗試,無一遺漏。

利一郎從新左衛門手中接下「深考塾」這家私塾,至今已快半年。深考塾位於鄰近本所御竹藏的龜澤町一隅,是幢小巧的雙層民房,一樓是私塾,二樓是利一郎的住家。從設有爐灶的廚房後門出去,便可來到名為「二目長屋」的里長屋。那些一下課便往外沖的孩童,不少是出身二目長屋。

約莫有五十名町家的孩童到深考塾求學,個個背景不同,有富商子弟,也有住長屋的孩童。女孩不到十人,都是利一郎接下深考塾後才入門。利一郎的師傅新左衛門,今年已六十一歲,外表比實際年齡蒼老,且骨瘦如柴,一些毒舌的孩童喊他「骨骸老師」,女孩則對他敬而遠之。

江戶不乏女師傅執掌的私塾,學生大多是女孩。當初,利一郎在江戶定居時,對此一現象感到十分詫異。在他的故鄉那須請林藩,不論習字、算盤、讀書、算術,甚至是禮法,由女人擔任私塾師傅的例子,可說是前所未見,也不會有人嘗試。

每天面對五十多名孩童的生活,如同置身戰場。昵稱「小師傅」的利一郎,儘管不到新左衛門一半歲數,還是覺得精神和體力上的負荷頗重。如今雖逐漸習慣,仍無暇靜心思考,或好好閱讀。不僅如此,眼前的忙碌降低了記憶力,所以,最近一想到什麼事,他便立刻找紙寫下。此刻,他拿著毛筆,準備批改學生的習字簿,猶豫半晌,在左手背上留下「鴨」字,待會兒再標到月曆即可。

耳畔傳來長長一聲嘆息。

發出嘆息的不是利一郎。隔著學生坐的長桌,對面有位訪客。

他是本所松坂町的紙商「大之字屋」的掌柜,名喚久八。

大之字屋的獨生子信太郎,今年十歲,七歲便就讀深考塾。他表現優秀,也常照顧年幼的孩童,利一郎前些日子才和新左衛門討論,想找機會讓他當私塾的掌柜。

私塾的「掌柜」,主要是擔任師傅的助手,會從學生中挑選。新左衛門說,見信太郎和自己一樣當上掌柜,久八想必會既得意又高興。雖是富商子弟,但就住在附近,滿十歲後便該讓孩子單獨上學,這是新左衛門的主張。可是,大之字屋只有一個寶貝兒子,非常擔心信太郎的安危,有時仍會由久八接送(同時點頭哈腰)。所以,久八認識新左衛門與利一郎。

今天信太郎前腳剛走,久八便上門拜訪。他說有話想跟小師傅談,隨即踏進深考塾,在利一郎對面坐下。然而,久八一直沒開口,活像相親的小姑娘,低頭不停嘆氣。所以,利一郎才會心不在焉,思緒飄向屋外。

他擱下筆,靜靜觀察久八:「您似乎有難言之隱。」

久八頹然垂首,絞著手指。

「久八先生?」

掌柜今年五十一歲,身材豐腴,五官鮮明。他雖工作繁忙,向來有問必答,但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

「小師傅。」久八注視著地面,輕撫印有大之字屋屋號的制服衣襟,低聲開口。

「什麼事?」

「不,青野先生。」

久八改了稱呼,才抬起臉。利一郎望著久八,發現他雙眼充血,約莫是昨晚……不,也許這幾天都沒睡好。整個人明顯憔悴不少。

利一郎不禁緊張起來。

「您怎麼啦?」

「青野先生,您……」久八指向利一郎身體左側,「有沒有拔刀斬過人?」

利一郎雙目圓睜。

昔日他在奉祿一萬石的請林藩,名列二百二十位家臣之一,官拜「用達下役」,且勤上道場習劍,盡得那須不影流武藝的真傳。不過,當中另有原因。表面上英勇,但那須不影流是請林藩三十年前成立的新流派,大部分家臣皆有「武藝盡傳」的證書。說是「大部分」還算客氣,其實,只要是家中長子,便能取得證書。

利一郎早年喪父,在叔叔的監護下,成年後便得接任父親的職務,是青野家唯一的繼承人。所以,他在道場認真練劍,學會大致的劍術,取得「武藝盡傳」的證書。

因此,久八問的若是:

——您對武藝有沒有自信?

回答「有」,便是違心之言。

回答「沒有」,又會泄漏不影流「武藝盡傳」的底。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他的本領就看怎麼解釋。

「為何這樣問?」

利一郎反問,久八眨眨充血的雙眼。

「因為青野先生出身武家,我猜您或許會有一、兩次斬人的經驗。例如,斬殺罪犯之類的。」

「那不屬於我的職掌。」

「那麼,鎮壓一揆 呢?」相當聳動的一句話。

請林藩並非沒有內訌,且利一郎的主君門間家執政末期,局勢不穩,領地瀰漫風雨欲來的動蕩氣氛,隨時可能爆發一揆的紛亂。去年八月,門間家第三代主君右衛門守信英猝死在江戶藩邸 ,享年三十四歲。由於無子嗣繼位,門間家領地依規定遭到沒收,請林藩人民可謂因禍得福。信英過世的消息傳回藩國時,民眾甚至搗麻糬慶賀。

「是否會發生內亂,或家臣叛變,引發戰亂?」久八一臉認真。

「假如信英公繼續執政,不無可能。幸好最後平安無事。」

話一出口,利一郎才發現不妥。

——用「幸好」這種說法……

表示他也認同。不過,那不是此刻該提起的話。

唉,就差那麼一點。久八再度長嘆。

「我沒上過戰場,也沒在道場外的地方揮刀。所以,這玩意……」利一郎摸向腰際的刀柄,「純粹是裝飾品。」

儘管是不崇俞武風的小藩,但請林藩內,武家與領民仍有明顯的身分差距。敢指著武士的靈魂——佩刀,說是裝飾品,若是家臣,光這句話便會遭受閉門思過的懲罰,換成是領民,恐怕馬上會身首異處。

利一郎來到江戶後,另一件驚訝的事,便是町民幾乎都不在意與武家的身分差異。當然,他們或許都曉得自身的立場,及在何種場面必須留意,並加以區辨應對,但至少利一郎以深考塾小師傅的身分與人們往來時,誰都沒因他是武士而感到敬畏。

處在這種情況下,意外輕鬆自在。很自然地,利一郎也愈來愈率真。

這麼一提,加登新左衛門泰然地說過,他的老骨頭無法承受真刀的重量,早在十年前便把刀身換成竹子。

——對付學生,拳頭比較有效。

骨骸老師是位嚴師。

「那就不能拜託青野先生了。」

久八低語,又嘆口氣。奇怪的是,他的愁容摻雜一絲安心。

「小師傅不能幫忙,就沒其他可委託的人選,只得另想方法。」

他幾乎是自言自語,眼中還微泛淚光。

「到底是什麼情形?竟然提到斬人,真不像您的作風。」

儘管輕鬆地詢問,利一郎心底仍飄過一抹暗雲。久八是大之字屋的掌柜,在店鋪旁租了間房子,和妻小同住。難道是妻小出狀況?

「話說回來,原本就不該做這種事。」

久八潸然落淚。他伸手拭淚,擤把鼻涕。

「這麼做,天理不容啊。可是,老爺已下定決心,要我想辦法。」

他家老爺,應是大之字屋的店主宗吾郎。

「大之字屋老闆吩附您做什麼不該做的事?」

久八雙手掩面,哇地放聲大哭。

「要我把少爺……」

「信太郎?」

「要我把少爺殺了,取他的命。老爺認為,少爺對大之字屋有害無益。」

據說是五天前過午發生的事。

一名僧人打扮的男子,行經大之字屋。此人拖著破衣下擺,老舊的腳絆和草鞋沾滿泥濘,背著圓筒枕般大的行囊,脖子上掛著一串老舊的大佛珠。從他的裝扮看來,顯然是長途跋涉的修行僧。不過,他那留有青皮的光頭及圓睜的雙眼,充滿精悍之氣。

男子在大之字屋前停步,對著店門,瞪視天空半晌。像望著大之字屋的看板,也像是想看穿大之字屋內部的一切。

僧人不動如山。

過一會兒,女侍發現這名僧人,急忙通報久八。女侍縮著肩膀,似乎頗為害怕。

「那和尚一直站在店門口。」

久八步出店外,客氣地向男子打招呼。難怪女侍會畏懼,對方表情相當嚴峻。即使久八出聲叫喚,他也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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