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博眼 第二節

一夜過去,又來到從私塾返家的路上。

五郎兵衛下的葯似乎已發揮功效,太七像變了個人,安分不少。美代想繼續昨天的話題,但太七完全不吃這套。

「不行、不行,我不能談那件事。」

「你挨了寅藏先生的罵吧?」

「爹和我都被無賴五郎掌柜訓一頓!」

太七板著臉孔抱怨「我又不是故意的」,倒是和平時一樣。

「掌柜說,交給大人處理,一切就能平息。」

「對嘛,什麼都交給大人處理。我不想管了,那東西太可怕。」

「很可怕吧?告訴你,三號倉庫會發出詭異的聲響。」

「不是叫你別再講!」

兩人彷彿在比賽,跑到八幡宮前,美代才猛然想起:啊,今天竹哥可能會在這裡。

「昨天那個腔調,是竹哥沒錯。」

她手搭著狛犬的台座,悄悄窺望正殿。約莫受孩童的影子驚嚇,幾隻麻雀振翅飛離。

「竹哥不在這兒,是你聽錯吧?」

太七也十分在意,跟著確認台座後方。

「竹哥昨天清洗萬年湯的鍋爐,從早忙到晚。」

美代頗為失望,「竹哥又做起那種工作。」

「沒辦法。他在山登屋派不上用場,寄人籬下總得掙伙食費。」

他倆口中的「竹哥」,是名叫竹次郎的小夥子,在新黑門町的郵驛店「山登屋」當夥計。原本他應該當驛使,如今卻是店裡吃閑飯的人。

十幾年前,山登屋店主仍戴著手甲與腳絆 奔走送貨時,在奧羽幹道旁的小驛站撿到一個不知是走失兒童還是棄兒的男孩,帶回江戶。這男孩就是竹次郎。附帶一提,他雖然說得出名字,但出生地、父母姓名,甚至是自己的年紀,一概不記得。所以,不清楚竹次郎究竟多大歲數,猜測是二十歲左右。

竹次郎有雙飛毛腿,飛快如猿猴。山登屋的店主賞識他這一點,才帶他回江戶。不料,詳加測試後,發現他有個意外的弱點,就是無法長跑。頂多跑兩、三百公尺,他便氣喘吁吁。經過鍛鏈後,短跑速度雖然提升,仍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樣根本無法擔任驛使,只能勉強在市內跑腿。

山登屋的店主不是冷酷無情的人,儘管錯看竹次郎的能力,但並未將他逐出家門,而是留他繼續在山登屋幫傭。竹次郎懂事後,明白不能吃閑飯,於是嘗試各種工作,想另謀生計。每樣工作他都算在行,反倒沒好處,如今只能四處打零工。

不過,竹次郎頗受附近孩童喜愛。他總是開心地陪孩子們玩,也常巧手做竹蜻蜓給孩子們,是個有趣的大哥哥。他身材清瘦,卻頗有力量,能輕鬆背起兩、三個孩童,展現最拿手的猿猴式跑法,可惜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然後,孩子們就會親昵地說著「真拿竹哥沒輒」。

雖不清楚竹次郎的來歷,但大夥很確定他出生於某個荒僻的山村,因為他有濃濃的鄉音。連走遍各地,知曉多種方言的山登屋店主,也認為他的旦首十分罕見,只遇過一、兩個相同口音的人。

在江戶居住十年,能流暢使用江戶腔的竹次郎,當然不會忘記故鄉的方言。孩子們央求時,他便會秀幾句,美代也聽過幾次。

昨天美代在神社聽見的話聲,確實是竹哥的鄉音。速度不快,但含糊不清,聽不明白在說些什麼。那難懂的口音,和竹哥一模一樣。

況且,在路上等候從私塾返家的孩子們,突然冒出來搭話,很像竹哥的作風。

「竹哥!」美代滿心這麼以為,便毫無顧忌地叫喚。

「你在吧?快出來。上次你做給我的劍玉 ,我練得很厲害了。」

就跟你說,不是竹哥啦——太七在她背後扮鬼臉。

「你大呼小叫,小心神明生氣。」

「對啊,竹哥。躲在這種地方,神明會不高興。」

此時,那話聲又傳來:

——校姐,溺賴遮里捉射么?

(小姐,你來這裡做什麼?)

美代立即住口,挺直腰背。有點奇怪。

話聲並非傳進她耳中,而是順著胳膊,直接傳進她心中。

美代緩緩轉頭,盯著碰觸狛犬台座的右手。

——要賜喪鬧盡,嘔租溺一臂資力。溺針偉賭博眼的賜哭惱吧。(要是傷腦筋,我助你一臂之力。你正為賭博眼的事苦惱吧。)

美代遲緩地移開目光,抬頭望向狛犬沾滿白色鳥糞的睏倦臉孔。

——嗯,賜嘔。(嗯,是我。)

狛犬似乎貶了眨眼。

——嘔補能理開遮里,溺把那個煮哥逮賴。(我不能離開這裡,你把那個竹哥帶來。)

話聲又順著手臂傳來,與其說是話語,更接近一種意念。當中,美代只聽懂兩個字。

竹哥。

——把他逮賴,把他逮賴。(把他帶來,把他帶來。)

狛犬彷彿在點頭。

雖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聽得出語氣。

「美代,你在幹嘛?」太七不耐煩地問。

美代張著嘴,提議般地開口。不是對太七,而是對狛犬。

「要我帶竹哥過來嗎?」

狛犬再度眨眼,這次美代看得很清楚。

——嗯。

「喂,你幹嘛!」

美代一把抓住慌張的太七,拖也似地拉著他沖向山登屋。當下,她的腳程與竹哥一樣飛快。

「怎麼,你在做百日夢嗎?」

是竹哥。

今天他很邋遢,昨天和明天應該也一樣邋遢。一頭凌亂的長髮,幾乎要遮蔽他的髮髻,滿臉髒兮兮。明明有雙巧手,卻綁不好衣帶,總是鬆鬆垮垮,所以連衣襟也拉不攏。就算將下擺塞進衣帶,上衫也很快下滑。他老是忙著伸手到背後,重新塞下擺。

這就是竹哥。附帶一提,他常為了打零工奔波,膚色比太七和寅藏黝黑。

「幸好你在山登屋。」

太七不禁嘆氣。他被美代拖著跑,膝蓋都擦破皮了。

「我今天在家清理爐灶。」

「難怪渾身白灰。」

竹哥從頭到腳滿是火灰。

美代顧不得那麼多,抓起竹哥的手,就拉著他去見狛犬。

「貼著祂。喏,手掌貼著祂!」

接著,美代仰望狛犬。

「狛犬先生,我帶竹哥來了,跟他說句話吧。如果是竹哥,就聽得懂吧?」

竹哥與太七面面相覷。美代發現太七指頭比著太陽穴繞圈圈,決定待會兒再狠狠踢他一腳,眼下仍緊按竹哥的手。

「向狛犬先生問候一聲,用你的鄉音說『我是竹哥』。」

竹哥空著的另一隻手搔抓著腦袋,笑道:

「嘔賜竹哥。」

「狛犬先生,拜託!」

美代閉上眼,伸手貼著狛犬的台座。

——毫舊妹雨間登土岐的任了。

美代瞪大眼。仔細一瞧,竹哥也一樣。

「聽到了嗎?」

嗯,竹哥沉聲應道。

「這是怎麼回事?」他仰望狛犬,輕拍狛犬的頭臉。竹哥個子高,摸得到狛犬。

「哦,是在登土岐開採的嗎?原來是登土岐石,好懷念哪,嚇了我一跳。」

他似乎能與狛犬溝通,不過,美代聽得一頭霧水。

「狛犬先生到底在說什麼?」

竹哥滿面春風,一把抱起美代,扛在肩上。

「喏,你近前打聲招呼。這隻狛犬和我是同鄉,來自登土岐。以前那裡有座切石場,開採一種名為『登土岐石』的岩石。」

不過,你身上怎麼滿是鳥糞?竹哥問。

「登土岐石原本是灰中帶青,相當好看。仔細擦拭後,便會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

坐在竹哥肩上的美代,雙腳蹬個不停。

「這不重要,狛犬先生怎麼說?」

太七急忙湊近,想觸摸狛犬,發現手太臟,便往衣服上擦拭。

「唔,剛剛那句是『好久沒遇見登土岐的人了』。」

竹哥果然聽得懂!

「狛犬先生之前說過『喪鬧盡』。」

「那是『傷腦筋』的意思。」

「石造的狛犬哪可能說話。」太七不禁反駁。

「祂是神明的使者,會說話也不足為奇。」竹哥笑道。「喏,如果需要我幫忙,就儘管開口吧。」

竹哥右掌按著狛犬垂落的耳際。坐在他肩上的美代,覺得摸頭有點逾矩,於是改摸尾巴。

一旁的太七,手掌和右耳緊貼台座,屏息斂氣。

——嘔聽梭校姐架的近江屋為某賜喪鬧盡。那賜賭博眼,不賜一半任能堆付的妖怪,嘔租溺一臂資力。

美代只聽懂「近江屋」,就是她家。

竹哥瞠目結舌,低喃「這樣啊」。

「你這位神明使者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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