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早飯時發生的事。
上野新黑門町的醬油批發商近江屋,主人一家連同住店的夥計,共十六人聚在廚房隔壁,打通兩間房的木地板房裡,摩肩擦肘地坐著吃早飯。此乃這戶人家的規矩。
一般情況下,如此規模的商家不會做這種事。不僅主人與夥計之間容易失去分際,服侍用餐和接受服侍的雙方都會特別忙碌。但八年前因傳染病痛失雙親,年方二十五便成為近江屋店主的善一說:
「家裡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臉,我每天都要看過一遞。」
他認為早餐是一天的開始,全家聚在一塊吃飯是最好的選擇,於是排除萬難實行。當初不以為然,覺得少爺心血來潮的決定只會添麻煩的夥計,皆已習慣熱鬧的早餐聚會。待一切準備妥當,眾人到齊後,四名女侍也會一同舉筷。沒人在一旁服侍,騰得出手的人,會彼此幫忙盛飯裝湯,傳遞裝菜的餐盤或缽盆分食。
養成習慣後,還能順便討論當天的工作流程。要是有人食慾不佳,馬上曉得誰身體不適;要是有兩人氣氛莫名尷尬,就猜得出可能發生過爭吵,沒想到這麼方便。而且,他們吃早飯彷彿在打仗,喧鬧聲甚至傳到左鄰右舍,近江屋於是在新黑門町聲名大噪。
「哦,早飯吃完了,近江屋就要開店。」
附近居民都有這樣的共識。
今年冬天,在薄霜初降的清晨,近江屋享用著戰鬥般的早餐。坐在上位的善一,左手拿著的飯碗滑落,嘔出口中的飯菜。
「哇!」這聲大叫,拉開一切的序幕。
其餘十五人驚詫地停筷。剛煮好的米飯和熱騰騰的味嚕湯冒著白茫茫的熱氣,一家老小也呼出白茫茫的氣息。
「當家的?」
老闆娘香苗率先回過神,拍拍丈夫的肩膀。香苗嫁入近江屋半年,便從少夫人升格為老闆娘,當初躲在茅廁啜泣的柔弱樣貌,八年來已不復見。與善一育有三子的她,如今的威儀絲毫不輸丈夫。然而,掌中傳來善一的顫抖,眼看他臉上逐漸失去血色,連香苗也嚇得說不出話。
「啊,糟糕。」右手的筷子跟著掉落後,善一哆嗦著緊按額頭。
「政吉大哥死了。」
香苗一臉納悶,雙眼眨個不停。只見坐在善一身旁,面對香苗的掌柜五郎兵衛,臉色一沉。
「政吉大哥?是深川萬年町的政吉先生嗎?」
五郎兵衛是一板一眼的商人,精通算盤。雖然性格耿直,卻長得有點可怕(眼神兇惡,眉毛好似兩尾蜈蚣,蓮霧鼻佔據臉中央,外加前額一道傷疤),實在不像正經人,反倒像無賴漢。無賴漢五郎兵衛,去頭去尾,便得到「無賴五郎」的綽號。
「嗯,他剛去世。」善一頷首,「五郎,那東西會來這裡。」
年過五旬的五郎兵衛聞言,臉色彷彿新換的紙門般蒼白,眾人皆是一驚。
「老爺,您確定嗎?」
「嗯,我感覺到了。」善一朝心窩敲幾下,吞口唾沫。
「他是我的親人,所以我知道。」
「可是,接下來不見得是您。」
「不,是我。原本就決定是我,多虧政吉大哥代替我。」
「我曉得,但……」
「現在我仍是替補人選。」
聽著這段神秘對話,地位最低的童工,頰邊沾著飯粒,嘴張得老大。
無賴五郎單膝立起,問道:「那該怎麼辦?」
善一倏地想起般,牙關格格作響,喃喃低語:「那東西會到這裡。不曉得怎麼回事,但我就是有這種預感。」
忽然一陣搖晃,當眾在木地板房的十六人察覺是地震,做好防備時,盤子上的餐具、飯碗匡啷作響。波紋般的顫動,不只竄過地面,也傳向空中。接著,從廚房的煙囪和格子窗,吹進一道腥臭的風。
「總之,先關上門。」
善一望向格子窗外。此時太陽還沒露臉,天空依舊昏暗。
「五郎,哪座倉庫空著?」
「三號倉庫。」五郎兵衛回答之際,更強勁的腥風襲來,吹亂女人們的頭髮,大夥不禁伸手覆住眼鼻。
「那就三號倉庫,快去打開!」
善一單手護住臉,一腳踢飛餐盤,站起身。
「所有人都來幫忙。不,男丁就好,女人和孩子不要出來,千萬不能看窗外!」
店主和掌柜走在前頭,夥計們慌忙跟上,奔向店鋪後方的倉庫。留在原地的女人都看傻了眼,臉上浮現不安之色,自然地緊挨著彼此。
宛若地震的搖動及詭異的怪風毫不間斷,連架上的物品、碗櫃里的餐具……不,碗櫃也搖搖晃晃,嘎吱作響。
終於,那東西到來。
砰!一陣更劇烈的搖晃後,倉庫傳來男丁的哀嚎。「關上、關上。」五郎兵衛大叫,「快關上,把門關緊。不能看,絕不能看!」
搖晃停止。最後一陣風吹過,變魔術般熄滅木地板房瓦燈的火,突然平靜下來。
一片昏暗中,廚房與木地板房之間揚起細微的塵埃。
「難道是……」
香苗低喃著摟過旁邊的女孩,另一手將後方的大竹籃拉近。竹籃里,一個嬰兒睡得正香甜。
「難道是那個東西?」
雖然不明就理,但早上確實發生了這麼一件怪事。
「喂,美代,早上的那個到底是啥玩意?」
轉眼已是當天下午。
近江屋老闆的女兒美代,今年七歲。她是善一與香苗的長女,也就是發生那詭異的怪事時,香苗抱在懷中的女孩。睡在竹籃里的嬰兒是她的弟弟小一郎,仍包著尿布,牙牙亂語。姐弟倆中間原本還有個女孩,但未滿三歲便因麻疹夭折。
向美代提問的,是與她同年的男孩太七。他是近江屋附近一名小販的兒子,從名字看得出家中有七個兄弟姐妹,而他排行老么。兩人上私塾時坐在一起,正在回家路上。
「早上你看到什麼了嗎?」
太七一家住的長屋,就在近江屋後方。他們想必清楚聽見近江屋的騷動,太七可能納悶地走出屋外,抬頭目擊到異狀。三號倉庫位於店內最深處,離長屋頗近。
「好大一場騷動。無賴五郎掌柜不停叫嚷,我還以為是失火。」
太七的父親和哥哥也跑到外頭查看。
「不料,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飛快地衝進你家倉庫。」
美代停下腳步,招手要太七到路旁,怕路人聽見。雖然年僅七歲,女孩畢竟較早熟。父母並未耳提面命,她已從早上的情況察覺,那起怪事不能隨便大聲談論。
太七抓著綁習字本的書繩甩動,走近美代。
「怎麼?」
「那個飛來的怪東西,長什麼樣子?」
太七像小大人般皺眉,「無賴五郎幹嘛那麼慌張?怪東西飛進倉庫後,他就大喊『關門、關門』。」
「你不能叫我家的掌柜『無賴五郎』。」
「無賴五郎就是無賴五郎啊。」
「這暫時不管,你究竟看到怎樣的東西?從哪裡飛來?」
見美代如此關心,太七似乎想故意吊她胃口。
「你不先說,我就不說。」
美代雙唇緊閉,瞪著太七黝黑的臉龐。由於他常幫忙父親叫賣,整年下來簡直晒成黑木炭。
「你不說,我也不說。」
就算想說,美代也不清楚來龍去脈。
將那不明之物關進三號倉庫後,父親、掌柜、夥計們個個臉色慘白,卻若無其事地告知:
「結束了,不用擔心。」
父親和掌柜的態度尤其明顯。儘管演技很不入流,但看他們一本正經的模樣,美代也沒辦法追問。
美代想出一個七歲孩童想得到的方法,認為應該先從夥計們那裡下手。不過,早上看到某個東西,並費力關進倉庫,因而臉色慘白的夥計們,之後也恢複血色,重拾成人的理智。加上父親和掌柜似乎曾嚴厲吩咐,他們都笑著回答「這和小姐沒關係,事情已解決,放心吧」,敷衍帶過。
另一方面,不僅母親不好應付,對母親唯命是從的女侍也一樣。太七的母親長年出入近江屋,熟知上一代店主夫婦(即美代的祖父母),美代聽她提過一段往事。
——美代的娘原本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大小姐,剛嫁到近江屋時,真的很擔心她是否待得下去。不提婆婆,她連在女侍總管面前也矮半截。
她的描述與現在的母親截然不同,美代相當詫異。
「你好壞心。」美代頻頻後退,與太七保持距離,狠狠瞪著他。
「再這麼壞心,我就不幫你複習功課了。」
太七狂妄地笑道:「你繼續後退,小心走進鳥居。屁股撞到神明,可是會遭天譴的。」
美代轉身一看,兩人恰恰來到離近江屋五十公尺的小八幡宮前。
眼前的神社雖然狹小,但不是稻荷神社,是八幡宮。證據就是漆面剝落的老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