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的影子 第五節

隔天,政五郎前往位於押上村的照法寺。

他與寺里的住持熟識。早在多年前,住持便與政五郎有著難以割捨的孽緣。不過,這是段帶著人情味的孽緣,一點都不骯髒。

從事捕快的工作,不時會有一些不知該如何處置的物品——通常是與兇殺案有關,無法隨意丟棄之物,政五郎都會帶來此處。這位身形奇偉,宛如相撲力士的住持,也不會多問,只管接下物品加以供養,並收取高額費用。

幾年前的冬日,政五郎帶著一個火盆來找住持。

案發地點是桐生町五丁目的木屐店「平良屋」,女侍阿駒突然發狂,拿刀砍向恰巧來過夜的店主弟弟。幸好被害者僅受輕傷,但女侍不久就斷了氣。

阿駒個性單純,與店主的弟弟也毫無瓜葛,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行徑。不過,阿駒臨死前,曾吐出煙霧般的白色氣息。而在那之前不久,她曾望著傭人房裡的火盆出神,簡直像瞪著火盆,朝燒得火紅的木炭洒水,刻意揚起火灰煙霧。

心生懷疑的政五郎,帶著阿駒在舊道具店買的火盆回家。當晚,他和妻子試著潑水弄出煙霧,觀察會發生何種狀況。

於是,那披頭散髮的女鬼出現了。

女鬼的真實身分為何?煙霧中潛藏什麼?火盆有怎樣的來歷?政五郎一概不知。他整晚捧著火盆,天一亮便趕往照法寺。住持聽完說明,冷哼一聲,收下火盆,眉毛挑也不挑一下。

之後,聽說在供養儀式結束前,每晚火盆中都會飄出白色人臉,四處遊盪,恫嚇寺里的僧人。還有一個赤腳的枯瘦女鬼,佇立在火盆旁。

照法寺很小,四周皆為水田。山門緊閉,外觀並無特殊之處。見過住持,誰都不禁會想,這座寺院的施主真是辛苦。看過住持的長相,聽過他的話聲,就會覺得寺內的鐘聲一點都不響亮。

住持獨自待在正殿做早課,政五郎靜靜等在一旁。雖然政五郎曾多次在這裡聽住持誦經,但全是沒在其他寺院聽過的陌生經文,猜不出屬於何種宗派。話說回來,照法寺的主佛安置在外頭看不見的場所,正殿的雙開大門也終日緊閉。

政五郎頗為魁梧,住持硬是比他高大。肌肉叫結的雙肩和粗短的頸項上,頂著仍留有青皮的光禿腦袋。

政五郎說明來意。住持記得平良屋一事,及寄放在此的火盆。

「那火盆早就凈化完畢。」他粗獷的話聲十分肯定。「那女人的怨念,及會附身迷亂人心的煙霧也已消失。」

「我明白。」政五郎苦笑,「我只是在意外的機緣下得知火盆的由來,想和住持談談。」

「您真周到。」

政五郎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住持,還記得吧?那名叫阿駒的女侍,在吸入火盆煙霧而心智迷亂時,曾說中我的過往。」

——你殺過人。

阿駒死魚般的雙眼凝睇政五郎。

政五郎在當捕快前,過的是刀里來、血里去的日子。政五郎確實殺過人,但極少人曉得此事。

阿駒卻一眼看穿。

「那是種神通力。膽澤屋的阿結也是在殺害阿文後,得以看透別人的罪惡和謊言。住持,真是如此嗎?」

住持仰望正殿的天花板。那坐鎮臉孔中央、看起來很不真實的大鼻子,噴出沉沉的呼息。泛黑的裝飾品和蒔繪 ,垂懸在住持頭頂上。這麼一提,政五郎還不知道這些東西的來歷。

住持以誦經般清亮的語調回答:「具有這種眼力的人,看得出誰殺過人。」

「當時你也這麼說。」

「捕快,犯下殺人這等滔天大罪者,」住持俯視著政五郎,「會帶著自身的罪業化為非人,前往非人棲息的彼方。在那裡,將開啟非人之眼。」

「這就是神通力的真面目嗎?」

住持像在吼嘯般大笑幾聲。「此言差矣,不過是邪眼罷了。」

政五郎渾身一震,住持接著補上一句。「你也開了非人之眼,才會當捕快吧。」

或許真是如此。儘管表面看來若無其事,其實罪惡感始終無法消除。

「你有何打算?這座寺院沒辦法收留影子。」

政五郎也很難從剛衛門長屋帶來阿文的影子。不同於火盆的情況,阿文的影子沒有依附之物。

「那該怎麼辦?阿文的鬼魂恐怕一直在陽間旁徨。」

「阿文並未旁徨。」

住持說得斬釘截鐵,政五郎一臉疑惑。

「怎麼可能,那孩子至今仍待在膽澤屋的別邸。地上沒建築物時,她潛形匿跡,後來蓋了剛衛門長屋,受孩童嬉戲聲吸引再度現身。我得想辦法幫她。」

「我說過,阿文並未旁徨。她是無辜喪命的幼童,我佛早加以引渡,又豈會茫然徘徊。」

「可是……」

住持站起,袈裟下擺搖搖晃晃。「影子只要送往影子該去的地方即可。」

住持步出正殿,掛在脖子上的一大串佛珠,隨著步伐沙沙作響。留下政五郎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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