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的影子 第四節

聚集在江戶町的,幾乎全是外地人,罕有熟悉當地民情的耆老之類的人物。而身為捕快,政五郎對一些無趣、醜陋的故事時有耳聞,但對其他事就一無所悉了。左次郎認為捕快必定見多識廣,由這層面來看,顯得思慮淺薄,確實很像一般夥計會有的想法。

不過,政五郎倒是有幾個諮詢對象,要編故事也行。或許他們能提供合理的解釋或理由,讓吉三安心。

政五郎花了幾天,陸續與諮詢對象碰面,計畫卻完全落空。他原本仰仗的諮詢對象,都露出納悶的表情。

「咦,我第一次聽說。」

「有這種事嗎?」

「哎呀,真是前所未聞。孩童的影子跑來和眾人玩嗎?」

他們異口同聲地推斷,那孩童的影子一定是鬼魂或妖怪。此種解釋只會加深吉三(還有左次郎)的恐懼,所以政五郎才會四處尋求其他解釋,可惜這些人沒有一個靠得住。

「如果是鬼魂就傷腦筋了。」

「那麼,剛衛門長屋或是附近,有沒有長年生病、無法邁出家門的孩童?也許是孩童想找玩伴,而靈魂出竅。」

「離魂病?那不就是生靈?和鬼魂根本沒兩樣。」

不過,政五郎仍大致打聽一番,但找不到類似處境的孩子。

傷透腦筋時,一名深川的第三代木匠工頭,告訴政五郎一件意外的事。

「剛衛門長屋還算新吧?建好至今才兩年多。」

沒錯,這在火災頻傳的江戶,並不罕見。

「那一帶之前是空地,空了大約十年……不,二十年之久。頭子,你還記得吧?」

本所深川雖是政五郎的管區,但他不可能對每幢建築都瞭若指掌。況且,人的記性不可靠,若誰問起那幢房子所在地先前的用途,回答「記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

見政五郎側頭尋思,工頭繼續道:

「表面上是防火空地,但那是地主們協議後的決定,其實是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忌地。在代理房東面前不好明講,也請別泄漏是從我這兒聽來的。」

原本是想消弭陰森可怕的事件而四處打聽,卻一味朝最不希望的結果偏去,實在諷刺。可是,既然對方提到禁忌地,就不能置若罔聞。

「到底是怎樣的禁忌?」

屋裡會發出怪聲,工頭回答。

「我也是從上一代工頭,就是我爹口中得知。不管在那塊土地上蓋什麼,明明平靜無風,卻會發出聲響,令人毛骨悚然,無法安心居住。」

連地主都束手無策。

「我一直惦記著此事,剛衛門長屋蓋好時,還大吃一驚。」

這種錯綜複雜的傳聞,不會隨時間流逝而消失。政五郎暗想,不曉得地主有沒有換人,再次四處查訪,果然不出所料。

之前的地主在本鄉經營藥材批發店「膽澤屋」,政五郎心下瞭然。約莫是當地潮濕的緣故,本所深川一帶的藥材店不多。膽澤屋原寫成「伊澤 」,後因使用熊膽的獨門秘方致富,才改變屋號,是歷史悠久的老店,政五郎當然知曉。

現今的地主,是一位旗本 。在江戶町,以金錢買賣土地的情形很少見,大多是基於彼此的方便,而進行土地交換。這種情況下,一方是商人,另一方是武家的例子,亦所在多有。

剛衛門長屋的情形也一樣,並非膽澤屋賣土地給那位旗本。簡單地講,這是膽澤屋嫁女兒過去的妝奩,算是獻給旗本。

不能忽視左次郎的顧慮,所以政五郎並未貪圖方便,直接找上剛衛門長屋的代理房東。而且,他感覺人們往往會因不安隱瞞真相,總是拐彎抹角地刺探,看準破綻追問,四處收集消息。

告訴政五郎這些事的人,全都只曉得部分真相,仍多所顧忌,顯然剛衛門長屋這塊「禁忌地」的來歷極為錯綜複雜。一查之下,那裡是十五年前成為空地。

以這種土地當女兒的嫁妝,膽澤屋實在大膽。從剛衛門長屋代理房東的背景看來,似乎是膽澤屋的親戚。由此可見,膽澤屋並未與這塊造成他們負擔的禁忌地斷絕關係。

身為現今地主的旗本,大概是經濟拮据,否則不會娶商人之女為妻。膽澤屋也許是應女兒的夫家——貧窮旗本的要求,不得已興建剛衛門長屋,幫他們將一切準備妥當,好收取地租及店租。

那麼,十五年前。這塊土地發生過何事?不論怎麼蓋,屋子就是會發出響聲,教人傷透腦筋,不得不一再重建。必須往前追溯,才能釐清緣由。而且,那一定關係著膽澤屋的內情。即使為了眼下發生的事,都很難深入調查有規模的店或知名老店,溯及十五年前自然更加棘手。

政五郎不想繼續探究,再賣力也查不出足以安慰吉三的消息,不如和左次郎一起動腦筋,編一個益於吉三的傳聞。

然而……

像這種老舊的秘密,有時愈想掩蓋,蓋子愈想主動打開。可能是長期緊守秘密,蓋子也感到厭倦吧。

平時的職務和調查的內容,除非是不能讓第三者知情的案子,政五郎都會告訴妻子。關於剛衛門長屋一事,他也向妻子發過牢騷。傷腦筋,知道得愈多,心情愈沮喪,那孩童的影子也許真是鬼魂。搞不好膽澤屋曾有不幸身亡的孩童,就是現今那影子。

此事不經意地傳入家中一個手下的耳中。

這個手下不是普通角色。

話雖如此,他既非孔武有力的大漢,也不是聰慧過人的智多星,而是十多歲的少年,名喚三太郎。政五郎夫婦收養無依無靠的他,養育至今。雖然有張可愛的臉蛋,卻頂著寬闊的大額頭,自然博得「大額頭」的綽號。私下相處時,政五郎不會刻意叫他三太郎,都直接喊「大額頭」。

大額頭的記性極佳。

政五郎有位尊奉為「大頭子」的人物。此人就是昔日迴向院的頭子,親切和藹又令人敬畏的捕快茂七。政五郎深受茂七的薰陶,並繼承他的地盤。他算是政五郎的師父,同時也是恩人。

高齡八十八歲的茂七,在政五郎夫婦的照顧下,過著悠閑的退休生活。儘管腰腿大不如前,腦袋依舊靈光。平常不會插手管政五郎的差事,但對手下的管教相當嚴格。

茂七大頭子很賞識大額頭。不知是誰的提議,某次茂七大頭子講起緝兇的故事,大額頭便努力記在腦中——於是展開了有趣又辛苦的嘗試。

「把以前發生的事記在腦中,或許日後派得上用場。」大額頭口齒不清地說道。

「這就是所謂的溫故知新。」

從此以後,大額頭的腦袋瓜里塞滿茂七大頭子的故事。

他能將聽過的故事重述一遍。不過,如同裝著發條的機械玩具,一旦開口,就得講完。倘若中途遭到打斷,便要重頭來過。只要掌握這個原則,稱得上是方便實用的設計。

瞻澤屋禁忌地的事,就由政五郎告訴妻子,再由妻子告訴大額頭,牽動了大額頭的記憶。他聽茂七大頭子提過這個故事。

於是,晚飯後,大額頭跑到政五郎房間。從吉三受到驚嚇的十三日晚上,已過十五個夜晚,明月逐漸由盈轉虧,當晚是新月。換句話說,這些日子以來,政五郎都在四處打聽消息。

「真是白忙一場,早知道就先問你。」政五郎不禁苦笑。

大額頭坐在政五郎面前,雙手放在膝上,臉皺成一團,露出罕見的滑稽表情。但千萬不能笑,為了重現故事,他正在上緊發條。

「此事發生在二十二年前。」

準備完畢,大額頭娓娓道來。政五郎也正經地雙手置於膝上,身旁坐著妻子。

「北六間堀町的某處,有座膽澤屋的別邸。」

富裕的商人擁有別邸,不足為奇。這並非給小妾住的宅院,而是供家人和夥計休養的處所。二十二年前,本所深川比現今偏僻,對在本鄉開店的膽澤屋來說,這樣純樸的民風正合適。

「膽澤屋第三代當家的前妻就住那裡。」

沒以「第四代當家的母親」,或「第三代當家的夫人」稱呼,刻意用「前妻」這種委婉的說法,想必另有隱情。不過,眼下不能性急地追問,大額頭會循序違及。

「前妻名喚阿結。」大額頭蓬亂的雙眉皺在一起,繼續道。「這位夫人嫁進膽澤屋五年,始終沒生下一兒半女。」

意思是,膽澤屋第三代當家與夫人,無子承歡膝下。

此時,大額頭皺成一團的臉突然恢複原狀,圓睜著童稚的眼眸,發問:

「聽說沒有孩子的夫婦,在收養子女後,很快會有自己的孩子,是真的嗎?」

捕快夫婦互望一眼。妻子頷首,回答:

「確實有這樣的說法,養子會帶來子嗣。」

哦……大額頭泄氣般應聲,接著,眼鼻又皺在一起。

「所以,膽澤屋收養年僅三歲的孤女阿文。」

「女孩?他們不是沒有子嗣,才要收養孩子?」

面對政五郎的提問,妻子扯一下他的衣袖,出聲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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