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的影子 第一節

這是前天九月十三日晚上的事。訴說此事的老翁,眼睛眨個不停。

「沒什麼,一定是我眼花了。」

說長不長的故事,描述時還特別聲明三次。看著那副模樣,政五郎反而深深感受到老翁的不安。

這個已退休養老的老翁名喚左次郎,家住深川北六間堀町的剛衛門長屋。他長年在日本橋的絲線批發店擔任掌柜,侍奉第三代當家,自從前幾年輕微中風,左腳不良於行後,便趁機退下崗位。一生心血全奉獻給工作的他,既沒娶妻,也無子嗣,和家人早就離散,根本沒有兄弟姐妹的消息,拖著病軀,孤獨一人。

面對如此忠心的前任掌柜,老東家當然不能虧待他。他們替左次郎張羅住處,每個月供他少許生活費,讓他得以度過晚年。而他也不想完全仰賴接濟,儘管行動不便,雙手仍舊靈活,所以承接一些紙工藝、糊傘之類瑣細的副業餬口。

政五郎約莫是在半年前認識左次郎。雖是獨居老人與捕快的邂逅,但並非有什麼危險的過節。其實是政五郎行經附近,發現孩童聚集在剛衛門長屋的木門前嬉鬧,好奇地窺望,發現老邁的前任掌柜坐在孩子們圍成的圓圈中。

當時,左次郎在向孩子們表演親手製作的紙人劇。連對戲曲所知無多的政五郎,也一眼就看出那是《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場景。紙人裝扮之精細,幾乎可與市松座 比擬,政五郎大為佩服,不禁心生興趣,想知道這老頭是何方神聖。於是,待孩童散去,政五郎前往拜訪,意外得知左次郎的身世。

左次郎侍奉的絲線批發店,每一代當家都愛好戲曲,長久下來,妻子和兒女自然耳濡目染,不時會向夥計談起戲曲,或重現經典台詞與場面,並詳盡解說。倘若夥計應答得宜,主人一開心,還有賞可拿,在這樣的風氣下——

「一團和樂是不錯,不過,討厭戲曲的人在店裡就難待了。」左次郎笑道。

因此,久而久之,左次郎記得不少戲曲。當家就喜歡他的好記性,自從他升任掌柜,甚至要他陪同看戲。不論哪個領域,愛好者總是好為人師,左次郎的主人對他這個初嘗真正戲曲滋味的小夥子,給予多方指導,樂此不疲,即使換了新當家也一樣。畢竟,隨著時代更迭,演員面孔不同,劇目亦年年新增。

所以,左次郎退休時,儼然成為戲曲通。

他利用副業剩餘的木片和紙片,做成紙人。起初只是拿來自娛,但附近的孩子們覺得新奇,他便又多做了些,並順口解說角色背景。漸漸地,在孩子們的央求下,他加上劇情和動作。如此一來,自然會興起一股慾望,想做出更好的成品,更精細講究。見孩童一學就會,他倍感欣喜。

「這回完全是在模仿我家老爺。」老翁一臉靦腆。

初遇政五郎時,他第一次以完整的戲曲呈現,投注柑當大的心血製作紙人。

孩子們稱左次郎為「講古爺爺」,和他十分親近。由於孩子們受到照顧,長屋的住戶都很尊重左次郎。理應落寞孤單的獨居老人,竟能過著如此熱鬧的生活,實在是令人羨慕的美談,政五郎常對妻子這麼說。之後,他有空便會順道前往剛衛門長屋,望著老翁與孩童歡樂相處的模樣,也從中感染到些許溫情。

而就在昨天上午,左次郎派長屋的孩童上門傳話。剛從私塾放學的孩童告訴他「講古爺爺想見捕快一面,您有空再順道前來即可」,或許是先人為主的印象,總覺得孩童說話時,像劇中人物在講台詞,抑揚頓挫非常清楚。

政五郎抵達剛衛門長屋時,左次郎倚著長屋木匠特製的靠椅,在做全新的紙人。那是個穿華麗打褂 的大小姐,接下來要演《娘道成寺》 嗎?政五郎出聲詢問,左次郎急忙想起身坐正,但政五郎制止他,隨意往門口台階坐下。

「像我這樣的人,還麻煩您跑一趟,真是失禮了。」行動不便的左次郎低頭道歉。

「用不著顧忌。我不過是名捕快,只要有差事,再遠也得去。」

對左次郎的幸福生活深感放心的政五郎,和老翁見面前,並未深思老翁的用意。然而,平日臉上皺紋雖多,但雙眸晶亮、精神矍鑠的左次郎,此刻卻蒙上一層暗影。政五郎察覺有異,站起身,輕輕關上拉門,詢問:

「怎麼啦?」老翁開口前,緊咬著薄唇,緩緩把做一半的紙人擺到身旁。

「年紀一大把,還說這種光怪陸離的事,或許會惹您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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