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壺 第三節

那是三十年前的往事。

「你也知道,田屋到我算是第三代。之所以有今天的財富,全是父親,也就是第二代當家的功勞,而初代當家的祖父,同樣是好強的商人。祖父從木筏工起家——即你們稱為俠客的『川並 』,一路賣力工作,最後買下木材商的股權。說起來,祖父的功業與此事無關,不過,常時田屋在這一帶已擁有店面,你就先記在心裡吧。

「約莫是三十年前,臘月將至的時節。大掃除結束,眾人皆引頸期盼新年的到來。其他商家紛紛準備放鬆享福,但我們木材商在冬天絲毫無法鬆懈。哪裡發生火災,馬上就是一筆大買賣。尤其是那年風強,火災頻傳,自然有不少生意上門。雖然還是個不滿十五歲的小夥子,我已學著參與祖父和父親的生意。

「記得那是個細雪紛飛的冷冽清晨,我們發現一名骨瘦如柴的僧人倒卧在店門口,連遮雪的斗笠也沒戴,缺了衣袖的單薄破衣外,只披著布滿塵埃的袈裟。他渾身冰凍,小腿和小腿肚出現紅黑色凍瘡。由於沒穿鞋,看得出他左拇趾潰爛,恐怕也是凍傷。

「祖父和父親宅心仁厚,不管對方模樣再骯髒窮酸,也絕不會見死不救。他們立刻將僧人抬進家中,加以醫治,好不容易撿回一命。他身體孱弱,連話都說不好,但父親他們耐心詢問,得知他是遠州法泉寺的僧人,奉住持之命送三卷佛經至房州的分寺。

「不管他這趟旅程背負著多重要的任務,在這種季節就這身打扮,且健康狀況不佳,實在不適合遠行。祖父和父親都勸他留下休養,直到身體好轉,即使不能等到春天,至少待到寒氣轉暖。

「不料,旅行僧搖頭婉拒。他以不太靈光的舌頭,出奇平淡地回道:『感謝施主的好意,只是貧僧陽壽已盡。承蒙施主悉心照護,若連遺骸也勞煩善後,實在過意不去。貧僧恐怕熬不過今晚。』

「祖父和父親極力安慰,替他打氣,心裡卻暗自驚訝。他們找來街上的大夫診治後,大夫也斷定此人回天乏術,不久便會喪命。

「接著,僧人表示想報答恩情。

「祖父和父親並未當真,認為僧人應該拿不出像樣的東西當謝禮。他們告訴僧人,有這份心意便足夠,僧人卻十分堅持。

「而且,僧人說了一段奇妙的話:『貧僧獻上的謝禮,對你們來說,不見得是幸運之物,但肯定能帶來益處。若不嫌棄,請務必收下。就在貧僧的包袱里。』

「打開僧人背著的破爛包袱,找到以白絲綢包覆,再以紫包巾裹起的三卷經書,應該就是他奉命送往分寺的物品吧。此外,還有一個細長的木盒,便是僧人的謝禮。

「——請打開來,讓府上所有人一同觀看。

「由於是瀕死之人的請託,何況又是僧人,實在無法置若罔聞。於是,祖父打開木盒,發現裝著那幅掛軸。」

老爺停頓片刻,目光落向剛卷好收進木盒的掛軸。

「不是別的,就是這幅掛軸。」阿次緩緩點頭,暗暗吞口唾沫。

「攤開掛軸,祖父看到一個簡陋的壺,平凡無奇。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店內夥計,及前來診治的街上大夫,看到的都是著壺的無趣圖畫。

「可是,我卻看到其他景象——我看到肩膀以下的身軀,全塞在壺裡的僧人。」

老爺單手抵著額頭,緊皺雙眉。

「而且,圖中那塞在壺中的僧人,與眼前即將死去的旅行僧長得一模一樣。」

阿次還來不及開口,老爺抬頭補上一句。

「至今我仍看得見他——健康的他,臉頰豐腴,氣色紅潤。我想,畫中應該是旅途勞頓衰弱消瘦前的容貌。因為五官沒太大改變,一瞧便知。」

阿次雙手緊緊交握,十指暗暗使勁。不這樣緊抓著自己,她會害怕到不敢再聽。

「告訴僧人此事後,他把我和祖父、父親喚至枕邊。

「——日後將成為第三代當家的小少爺,能看到壺內的僧人,著實可喜。這麼一來,貧僧便能安心瞑目。

「之前也提過,祖父是個生意人,所以他馬上詢問,對商人來說,壺裡的那名僧人算是吉祥物,還是財神?旅行僧聞言,瘦削的雙頰綻出一笑。

「——不,不是財神。不過,具有金錢買不到的價值。

「父親似乎很不安,再度正色向旅行僧確認。旅行僧回答:

「——那是一名聖僧,能守護小少爺不受世上任何疫病侵害,也會賜予小少爺智慧,以保護無助的人們遠離疫病。

「我們面面相覷。

「姑且不談只會做生意的祖父,父親信仰十分虔誠。他不禁納悶,從未聽聞『裝在壺裡的聖僧』之類的佛典故事,純粹當是病人的胡言亂語。

「——只是,聖僧的力量,附帶一件麻煩事。其實,心地正直便能夠應付,但將這個麻煩推給你們,鎮的很抱歉。不過,既然小少爺看得到,也是無可奈何的,還請見諒。

「語畢,僧人嘴角掛著淺笑,當晚便駕鶴西歸。」

老爺停頓片刻,一臉沉痛地注視著榻榻米的紋路。

「那麼……」阿次像要打探故事的後續,試著開口。「是田屋代為安葬旅行僧的吧?」

老爺猛然回神,眨眨眼,不知為何,打了個冷顫。

「嗯,沒錯。」

「有沒有向法泉寺通報呢?」

「阿次,關於這件事……」老爺略顯慍容,「我們花了些銀子請人調查,然而查遍遠州,根本沒這麼一座寺院。其他地方確實有座法泉寺,可是住持根本不記得曾派修行僧送經文去分寺。不僅如此……」

老爺輕輕往膝上一拍。

「為了尋找其他線索,重新檢查僧人的行李時,我們小心翼翼地打開存放三卷經文的包袱。但那根本不是經文,只是普通的白紙。」

亡故的僧人並未持有通行證,無從得知他的身分,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旅行僧。某天他突然來到田屋大門前,留下神秘掛軸後,隨即咽氣。待眾人注意到時,才發現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過,僧人所言不假。」

越過阿次的肩膀,老爺望著燈光照不到的夏夜幽暗處,沉聲道。

「新年一過,江戶流行起一種難纏的咳嗽病。染病後三到五天,病人會咳嗽不止,甚至喀血,最後衰弱身亡。一旦出現患者,周遭的人便會陸續感染,不曉得多少人病死。儘管不像去年的霍亂那般肆虐,疫情也很嚴重。

「可是,我卻逃過一劫。而且我曉得怎麼躲過咳嗽病,保護自己。沒人教我,但我就是知道。這些智慧理所當然地浮現腦海,我首先告訴家人,並儘可能告訴所有人。相信我的人,都順利逃離病魔。對我的提醒嗤之以鼻的人,全染病喪命。阿次,僧人的話果真應驗了。」

每當傳染病爆發,相同的情況便會重複上演。

「值得慶幸的是,那些疾病都不像去年和今年的霍亂這麼嚴重……」

老爺彷彿遙想起過往,眼神凝望遠方,阿次深深一鞠躬。

「老爺驅退霍亂的本領,我們都十分敬佩,也感到很不可思議。今天聽到這番緣由,才解開我心中的疑惑,謝謝老爺。」

老爺眯起雙眼,悲戚地望著阿次。

「接下來換你了,你要負起和我一樣的責任。因為你看得到壺裡的僧人,不論願不願意,都得接下這個重擔。」

「可是,我身分卑微,什麼事也辦不成。」老爺打斷阿次的話,冒出驚人之語,「我已來日無多。」

面對驚詫的阿次,老爺輕輕一笑。

「用不著那麼驚訝。不是明、後天就會死,大概還能活個兩、三年吧,我心底明白。半個月前,我突然有這種預感,且一天比一天強烈,應該是那名聖僧告訴我的。他催促我快點決定繼承人,並找到能看出掛軸里聖僧模樣的人。

「所以,我才帶這幅掛軸去救難小屋,希望在被霍亂奪走親人卻撿回一命的幸運兒,及切身感受到疫病的恐怖與帶來的悲哀的人們中,有誰能看出畫中的聖僧。」

老爺緊抿雙唇半晌,垂眼望著地面,語氣凝重地補上一句。

「因為見過聖僧、取得力量,等於要接受某件麻煩事。」

阿次頓時忘記天氣的悶熱,感覺一股寒意竄過背脊。老爺說「接下來換你了」,但「麻煩事」是指什麼?

老爺突然極度疲憊似地,坐姿一垮,單手緊按兩側太陽穴,半邊身子猛一晃。阿次大吃一驚,急忙起身想上前攙扶,但老爺撐著地面,恢複原本的神色。

「不,我沒事。阿次,今晚先聊到這兒吧。」

「可是……」阿次一顆心懸在半空,這未免太吊人胃口。

「我該怎麼做?太可怕了。那究竟是怎樣的『麻煩事』?」

老爺像在道歉般,頻頻頷首,輕拍阿次的手臂。

「與其解釋半天,不如親眼目睹較快。我要小一郎請假返家一趟,到時再叫你來,你先做好心理準備。還有,今晚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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