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餐,準備排隊上澡堂時,老爺喚阿次前去。夏日的夕陽已隱沒西山。
今天沒下午後雷陣雨,田屋寬敞的宅邸內,同樣暑氣滯留不散。爆發霍亂後,午後雷陣雨帶來的一絲涼意,可謂上天的恩賜。一陣大雨下過,眾人頓時神清氣爽。少了雷陣雨,今晚眾人拚命點蚊香,彷彿要藉此彌補缺憾。
老爺待在寢室隔壁那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裡。這房間招待的對象,不是會擺架子的客人,而是親戚或老友之類能袒裎相見的訪客。大掌柜不時會被找來,但阿次是頭一次踏進此處。
「關上紙門,過來這裡。」
老爺背對著壁櫥和違棚 ,左手倚著肘幾而坐。和白天一樣,他穿著鹽屋絣,外披組織短外罩。
阿次有些怯縮。與穿短外罩的人見面,有種不同的隆重感。不論穿睡衣或浴衣,在夥計心目中,他都是老爺。此時刻意盛裝出席,看得出他堅定的意志,阿次不禁渾身戰慄。
那幅古怪的掛軸,對老爺真那麼重要嗎?
那幅掛軸收在白天的細長木盒裡,擺在老爺膝上,並未看到其他掛軸。之前說要讓阿次挑掛軸,果然純粹是個借口。
起先,老爺詢問收容的嬰孩情況。阿次仔細回答,其實緊張得快喘不過氣,話音效卡在喉嚨。
面向內庭的緣廊,屋檐下垂掛著兩片竹簾。拉門完全敞開,所以此處也點了蚊香。無風的夜晚,蚊香的煙令屋裡染上淡淡紫霧。
「阿次。」看準談話的空檔,老爺下定決心般坐正,直視阿次。
「打開那幅掛軸。告訴我,你看到怎樣的畫面。」
阿次應聲「是」,伸向掛軸的手發顫,木盒多次掉落。取出掛軸前,她笨拙地浪費許多時間。
老爺一句話也沒說,專註地睇著阿次。
阿次攤開一瞧,是白天那幅捲軸。一名穿破衣的和尚,肩膀以下的身體全塞在一個小壺裡。不知是要出來,還是要進去。
阿次啞聲道出看到的景象。老爺閉上眼,緩緩長嘆。
「原來如此,你果然看得見。」
阿次無法言語,只是低著頭。雖然不清楚怎麼回事,但她突然感到害怕,眼泛淚光。
「非常對不起。」她雙手撐在榻榻米上,帶著哭聲道。
「為什麼道歉?你沒犯錯啊。」老爺注視阿次的眼神,如同在凝望救難小屋裡的孩童。
「可是,大掌柜……」
「喜平看不到,也不是他的錯。在大部分的人眼中,畫中僅有一個平凡無奇的壺。很少人看得到原貌,非常稀少。」
淚水滑落,阿次急忙按住眼角。「該不會我是個不祥之人,所以只有我看得到壺裡裝了個和尚吧?」
老爺莞爾一笑。「當然不是。看得到不表示你會有災難,因為我也看得見。」
老爺拿起阿次攤開的掛軸,指腹順著和尚的形體描繪。
「很不可思議的一幅畫吧?這長相古怪的和尚,是怎麼鑽進壺內的?猜不出他多大年紀,也瞧不出屬於何種宗派。」
心情略微平復後,阿次詢問:「老爺,您之前跟大掌柜提過,這幅畫不是猜謎遊戲。那麼,也不是模仿某樣東西嗎?」
「不是,這可能是一幅寫實畫。」老爺搖搖頭,食指移向寬廣的壺身。
「阿次,看得出什麼嗎?」
只看得到釉藥的顏色與圖案。
「看不出來……」
「是嘛。這不是馬上就能看出的,我也花了好幾年。」
「那裡有特殊之處嗎?」
「嗯。上面貼著一張寫有俳句的紙箋。不過,紙箋中間破了,只殘留下半句。」
神明詛咒疫病風——這便是下半句。任憑阿次怎麼眯眼細究,還是看不出那張紙箋。
老爺像要拉平古舊掛軸的皺摺般,小心翼翼地擺在榻榻米上,繼續道:
「既然你看得見這幅畫,我必須告訴你一個老故事。不會花太多時間,不過,接下來屋內恐怕會充滿蚊香的煙,先搬到緣廊吧。」
阿次依言將蚊香撤到竹簾下,再回到原位。
掛軸上的和尚面朝緣廊,阿次搬動蚊香時,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和尚好像會動。那長滿肉的右肩,彷彿即將從壺內伸出右手,上下晃動。
會是座燈的緣故嗎?可是,燈火併未搖晃。
「你剛才看到什麼了嗎?」老爺旋即問道。
「啊?是的。」阿次單手抵在胸前,心臟噗通噗通直跳。
「那和尚似乎在動……」
「哦,這樣啊。」老爺像是早就知曉,點了點頭。
「要是你會怕,我就收起來吧。放心,沒必要再攤開。」
因為我找到你了——老爺低語,眼中閃著灰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