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蘇格蘭場向您致敬

我在房間醒來的時候,看見蒼白的十一月陽光落在我窗外的懸鈴木上。我困惑地摸著頭上的繃帶,只覺得異常飢餓,同時我聽見某處有人在拉小提琴。

在我試著坐起身的時候,一股火燒似的劇痛淹沒了我的左半邊。我用指尖輕輕觸摸那塊地方。那裡沒有用上繃帶,不過有一塊壓布——應該是有一根肋骨斷了,也許是兩根。我用手肘支撐,慢慢設法讓自己慢慢往前傾,直到我坐在床鋪邊緣為止。我剛完成這項壯舉,就看出這樣做完全沒必要,因為一隻叫人鈴已經擺在我伸手可及的邊桌上了。

叫人鈴擺在《倫敦紀事報》的某一頁,版面上最醒目的位置用顯著字體寫著大大的標題〈英雄式的救援行動〉。

因為一個戲劇化的驚人轉折,大無畏的私家調查員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勇敢地進行了一場救援行動;在白教堂謀殺案中,他毫不鬆懈的警戒,曾一度讓他在此區的行動備受懷疑。但在斯羅街,某棟建築物的地下室發生一場可怕的火警,導致整棟房屋全毀。要不是有福爾摩斯先生與他的搭檔兼傳記作者約翰·華生醫師在場,這場火災可能導致多人死亡。福爾摩斯先生大膽展現他的勇氣,把兩位女性從煉獄般的火場背出,其中一位當時無助地被困在樓上。值此非常時期,本區的女性有太多理由覺得畏懼沮喪,而我們就需要這種展現英雄氣概的行動。福爾摩斯先生與華生醫師都當場受到重傷,雖然他們救援的兩位女士都活著送到醫院,但較年長的一位,班奈特太太,不幸因為爆炸中導致的嚴重內傷而過世。大火很快就被大家稱讚不已的精良消防隊所撲滅,只造成另一人死亡。死者是前蘇格蘭場警官亞伯特·維克多先生,因為火焰突然從地下室燒到一樓導致爆炸,讓他的胸部受到大範圍重傷。他本來肯定是希望能保護他母親脫離這棟致命的建築物。我們熱烈期望,福爾摩斯先生能夠早日康復,他的精力能夠再度用來保護及捍衛人民,他就是以此聞名,且實至名歸。

這番描述讓我頭一仰,哈哈大笑起來,雖然我又被迫停止,因為我肋骨的疼痛漸漸超過我得到的樂趣。把那頁報紙重新放回叫人鈴下面以後,我下了床鋪。事實證明著裝過程真是折磨人,以至於我只穿上褲子、襯衫跟睡袍,就下樓去了。

福爾摩斯坐在他的桌子邊緣,即興拉著一首帕格尼尼的曲子,但加入的變化之複雜,幾乎讓人認不出原狀了。他看見我的時候,和弦立刻為之一變,換成一首凱旋之歌,以一連串快得讓人暈眩的狂喜裝飾樂段做結尾,同時他跳起身來。

「感謝上蒼。我親愛的夥伴,看到你在這裡,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不會比我見到你更開心。」我溫暖地回應。

「我會立刻解僱護士。這兩天真是個考驗,她一直在叨念些安慰人的俗套廢話,用口哨吹流行的歌廳小調還會走音。」

「那麼我很慶幸我才剛醒來。」我笑著說道。

「你也真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醒,」福爾摩斯嚴肅地補充說明,「你知道吧,你有腦震蕩,而且艾加醫師認為你的肋骨斷了。」

「我也有同樣的看法。我讀到你也受了殘酷的重傷。」除了他眼睛周圍深陷的紋路跟手上的一道小傷口以外,福爾摩斯看起來健康得很。

「喔,所以你已經讀了?雷斯里·塔維史托克裝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忠誠模樣,不過他那簡短的美德名單里,還沒加上『誠實』這個項目。」

「確宵沒有,因為他說愛德華·班奈特是死於爆炸。」

「事實上,這個神來一筆的謊話是雷斯垂德的主意。」

「是這樣嗎?」我嘟噥道。

福爾摩斯灰色的眼睛熱切地細看我的臉。「我親愛的夥伴,過來這裡坐下吧。那場爆炸雖然對你來說有嚴重的後果,到頭來卻滿足了更高的目的。屋裡的每個紀念品跟加工物都燒光了,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我親自搜過其他房間,裡面什麼也沒有。」

「而且班奈特太太死了,」我回想著,「她的兒子——」

「他已經下葬了,」我的朋友很快說道,「回歸塵埃,他的來處。我們所知的開膛手傑克,已經一點都不剩了。」

「我不敢相信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你必須給它一點時間。你才醒過來十分鐘而已。」

「而且看來在英國政府以外,只有五個人會知道事實真相。」

福爾摩斯的眼睛本來輕快愉悅地望向我,但隨著這句評語,那雙眼睛裡的火焰變得黯淡了。

「就這個時候來說,只有四個人。」

「四個人?有你、雷斯垂德、鄧樂維、若克琳小姐還有我,這是五個人。」

我的朋友突然間極端專心地看著天花板。他的下巴在挪動,但過了一會兒他才有辦法讓自己開口。

「四個人。恐怕若克琳小姐已經不是她原來的樣子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喊道,「她那時候活著。她還活著!」

「我親愛的華生,請你冷靜。」

「那篇文章裡面沒有提到——」

「班奈特對她下了很重的葯,然後把她偷運到他媽媽房間里。我相信他是在一家酒吧里發現她,在她酒里下藥,然後拿她醉倒了當借口,帶著她離開。不管那鴉片的劑量有多少,再加上她吸入的廢氣以及這一切帶來的精神緊張,都造成了深刻的影響。」

「別告訴我她已經——」

「華生,我求你別給自己太大的負擔。她沒有瘋。她的記憶力受到影響,有些空白。她認得她身邊的許多人,她的理解力也完整無缺,不過她非常安靜,而且常常覺得困惑。」

福爾摩斯跟我在開膛手魔掌下,已經吃過太多苦頭。然而這個消息帶給我的打擊之大,在我人生中難得一見。

「這太殘酷了,福爾摩斯,」我透過哽住的喉嚨,悄聲說道,「真是太過殘酷了。她現在在哪裡?」

「她昨天出院了,跟喬治·拉斯克先生還有他的家人同住,住在他們多出來的房間里。」

「他們希望把他們的善意延伸到她身上?」

「完全不是這樣。是我安排的。」

「你覺得你有責任,」我在麻木中說道,「我不怪你。」

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說。這種評論不可原諒。我的同伴沒有回答,而我想像不出他怎麼能夠忍住。他就只是把兩手手指撐成尖塔形狀,然後閉上了眼睛。

「我親愛的夥伴,請原諒我。你完成的事情不啻是奇蹟。你本來不可能——福爾摩斯,拜託你,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在混亂的心緒之下,我的眼睛落往邊桌上。漫不經心的手指把一根針筒拋在它落下的地方,而通常擺在抽屜里的濃度百分之七瓶裝古柯礆溶液,大剌剌地放在旁邊,已經空了。附近放著一個看似來自官方的大信封,上面有一大塊封蠟,還蓋上了紋章戳記。

「誰寫信給你了,福爾摩斯?」我很苦惱地想要轉移話題,就這麼問。

「沒什麼。我哥哥一時突發奇想。他突然犯傻了,一心認為我應該要封爵。」

「不過這樣很棒啊!」我倒抽一口氣說道。「在英國沒有人比你更夠格了。我致上最深的祝賀——」

「我已經拒絕了。」他從他的椅子上站起來拿煙斗跟煙草。

我完全無法置信地瞪著他看:「你拒絕了爵位。」

「別這麼傻,我親愛的夥伴。我說我拒絕了爵位,那就表示我已經做了這件事。我幾乎不必補充了,我是恭恭敬敬婉拒的。」他這樣表示,同時把廉價煙草填進他的煙斗里。

「但看在老天分上,你為什麼要這樣?你只手揪出現代英國史上最惡名昭彰的罪犯,而且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至少你應該得到——」

「如果說就算用最扭曲的邏輯標準,我還是應該得到一個爵位,我肯定就會接受。」他口氣兇惡地厲聲說道。

接下來,福爾摩斯比較溫和地補上一句:「我告訴邁克羅夫特你應該有一個。在這個主題上,我可是相當口才便給。不過我覺得他沒聽進去。」他收回他的手錶。「現在差一刻鐘就一點了。在我的指示之下,若克琳小姐會在今天下午兩點半跟艾加醫生見面,做她第一次的後續療程。他覺得她有希望恢複康復。如果你覺得身體夠健壯了,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反對你走過去探望她。我確定她也會很高興見到你。」

「我最想做的就是這件事。不過你當然會跟我一起去吧?」

「除非你需要我的幫助,否則就不了。你明白嗎,她認不得我。」他把他用藥的證據收進晨袍口袋裡。「毫無疑問,鄧樂維會在那裡。他真是最專註的男人——更不用說他有多偏執了。」

「大多數人會說那是愛,福爾摩斯。」

「你的理論也不是毫無優點。不過我親愛的華生啊,你一定餓壞了。」他猛然打開門,走到階梯頂端。「哈德遜太太!麻煩你送兩人份的冷食午餐來,還要一瓶紅酒。」我聽到遠處有一聲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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