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天賦

那天下午大半的時候,福爾摩斯都坐在他的扶手椅里,除了他抽煙斗所需的細微動作以外,完全靜止不動。雨在上午過半時停了,天空里的霧氣也被抹去了,此時貝格街上的污泥隨著出租馬車與貨車車輪到處噴濺。

過了許久,隨著夜晚迫近,聽差終於帶著他托盤上的一張黃色長紙條進來了。我瞥了福爾摩斯一眼,卻看不出他在徹底的疲憊之中是不是已經睡著了。我輕輕搖了一下他的肩膀。

「華生,可以請你讀給我聽嗎?」

我拆開電報。「我很抱歉,夏洛克。別無辦法。你有完整的處理許可權。親愛的弟弟,祝你好運。邁克羅夫特。」

福爾摩斯繼續沉默了一陣,同時心不在焉地按著他的肩膀。「那麼這就是最後決定了。」

「福爾摩斯,」在他從椅子上起身舒展身體,同時搖鈴要人送他的靴子來時,我沉重地問道,「『完整的處理許可權』是什麼意思?」

「恐怕在政府最高層峰的要求下,我要承擔一項小小的任務。」

「我懂了,」我說道,「我能不能問你,他們希望你執行的任務是非法的嗎?」

福爾摩斯看起來很震驚,但很快就恢複過來。「你跟我有好幾次抓獲一位犯人,結果卻發現正義完全站在違法者的那一邊。在那些例子里,我們除了放他走以外,沒有更公平的做法了。我們是在大英法庭之外運作的。這個案子……也是一樣。」

「所以『處理許可權』這個字是用來取代『豁免權』。」我這麼斷言。

「我親愛的華生——」

「他們不再希望我們逮捕他了。」

「沒錯。」他簡短地說道,接著走到對面我們收藏手槍的桌子前,把他的槍塞進他的口袋。「我親愛的夥伴,以我的良知,我不能期望你陪伴我。」

「我懂了。有可能你是出於無私之心,也有可能你只是孤僻成性。」

「我必須做我非做不可的事,不過我拒絕對你提出同樣要求。」他往後靠著壁爐架,同時望著我的臉。我靜靜地等著。

「他們要我殺了他。」

我同情而沉默地點點頭。

「你會這樣做嗎?」

「我一點概念都沒有,」他輕聲說道,「邏輯似乎讓我失望了;在其他過失之外又添一樁。」

「福爾摩斯,這根本稱不上是你的錯,」我堅定地表示,「但你會做他們要求你做的事嗎?」

「我想如果我們去查閱決鬥規範,那卑鄙小人肯定已經給我充分的理由這麼做。然而我不能就這樣……我親愛的華生,當然你不會希望跟這種註定徹底有罪的勾當扯上關係吧?」

雖然我從沒見過福爾摩斯這樣堅定,卻也從沒見過他這般茫然。為了這個理由,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理由,我不能就這樣輕易在他有需要的時候拋棄他。

「我無法心安理得地留在後方,」我這麼考慮。「如果這個晚上的發展跟我們掌握之外的力量所期望的一樣,那麼在這一夜結束以前,肯定會有一個或者多個人需要醫療照料。」

福爾摩斯露出肅穆的微笑,然後跟我握手。

我的朋友挺起肩膀,大步走向門口,然後把我的帽子從掛勾上取下丟給我。「你知道的,他們的立場站得住腳。我們無法想像就這樣讓他在街頭肆虐,所以我們至少應該剝奪他的自由。像以前一樣武裝你自己吧,不過我不認為今晚我們需要任何偽裝。對一個調查員來說,喬裝通常極為有用,不過對於一個刺客來說,這樣有詐欺的味道。不能期待我在一天之內就失去所有的自尊;那樣我會永遠無法再接另一個案子。」

福爾摩斯追捕世界知名的兇手「開膛手傑克」的過程,剩下來要講的部分不多了。然而有鑒於周遭狀況如此非比尋常,結果又如此戲劇化,我還是必須照我的方式繼續說下去。福爾摩斯可以隨他高興責備我故事裡增添的色彩與生命力,但要是在某個冬夜,我們無法離開貝格街,他又看完了他的人事廣告欄,他還是會讀這些故事。但就像他常會批評的一樣,我又岔題了。我應該盡我所能,把握住重點。

出租馬車在斯羅街的街角把我們放下來,這個地方在惡名昭彰的佛勞爾迪恩街以南,深藏在那片錯綜複雜的擁擠地區里。夜晚加深了我們頭頂上天空的顏色,變成一種霧蒙蒙的藍寶石色。我們沿著一條旁道往前走進一個小巷弄,有零碎的廢紙在暗處的微風中飛舞。

「那裡——我相信就是我們要找的巢穴了。」偵探對著一個凹陷的木製門框點點頭;屋裡有盞油燈,昏黃的燈光由內而外,照亮旁邊用油膩紙張貼補的窗戶。「你準備好了嗎,醫生?」

我的朋友靠著門,他的手按在門閂上。他猛然打開門,我們踏進了房間。

一個年紀非常大的女人裹在一條披肩里,坐在爐火前方,火焰的餘燼雖然漸漸在熄滅,還是讓房間有了相當高的熱度。我一時之間很擔心,我們這樣抽出武器衝進房間,會讓她大為震驚,不過看著她固定不動、朦朧不清的注視,我立刻知道她已然全盲。

「你是誰?」她質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的名字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太太。」我的朋友答話了,同時眼睛打量著整個房間。

「我不認識你。不過當然了,你一定有事要找我兒子。過來靠近爐火吧;爐火很舒服。」這個小房間悶熱得幾乎讓人覺得窒息。「通常我住在樓上,會有個女孩子帶食物過來。不過樓上的窗戶已經都破了,你懂的,尤其晚上更待不下去。」

「都破了嗎?」福爾摩斯問道。

「是啊。我兒子修補過這層樓的窗戶,不過他說樓上的必須更小心處理。」

「我希望沒造成傷害。」

「喔,沒有。我不認為那麼一點小事會傷到愛德華。」她微微一笑。「要是換成別人可能會,不過我兒子相當了不起。」

「這是真的,我毫不懷疑。班奈特太太,他剛好在家嗎?」

「他剛出去一會。不過誰跟你在一起?」

「這是華生醫師。我們兩個都很急著要跟你兒子談話。」

我從我在門口的位置,環顧這個房間。那裡有個骯髒的爐子,上面擺著幾個罐子跟平底鍋,一張很舊的沙發,還有擺滿塵封巨冊和幾個玻璃瓶的書架。在這些書卷之間的縫隙里,躺著一隻沒有尾巴的老貓,它清澈如黃色池塘的眼睛迅速在我們兩人之間移動。

「感謝你們來這裡找他。你們知道,他不住這裡,甚至在他爸爸死後也一樣。他住在倫敦市裡。不過他最近比較常待在我這邊。」

福爾摩斯也注意到那個架子,就往那裡走過去,同時把他的左輪手槍留在桌上。在他伸出手要拿貓旁邊的瓶子時,那隻貓用一種粗啞、哀傷的聲調尖聲嘶叫,然後逃到樓梯中央去了。

「別在意『海軍上將』,」老女人笑著說道,「它不該害怕你的。畢竟它很安全。」

「為什麼你說這隻貓很安全?」福爾摩斯專註地問道。

「嗯,很明顯不是嗎?他沒有尾巴了。」

我的朋友很有方法地把罐子擺回那些壯觀厚書的旁邊,同時說道:「你兒子是個學者。」我剛好能夠看出那玻璃瓶內容物的輪廓,並且做出結論:雷斯里·塔維史托克的恐懼,並不像我本來假定的那樣缺乏男子氣概。

「你們是愛德華的紳士朋友嗎?」

「在過去幾星期里,我們各自的工作讓我們常常湊在一起。」

「我懂了——我本來以為你認識他。我兒子不是個學者。那些書屬於先夫。」

「而愛德華對他的研究毫無興趣?」

「就是這樣。實際上,他們兩個人的差異大到不可能再大了。」

「這非常有意思。我總是以為父親跟兒子通常都是一模一樣。」

我不太明白福爾摩斯為什麼這樣沉迷於跟這位小老太太的談話,不過他讓人心安的語調跟這個房間的悶熱,開始對我產生某種催眠似的效果。

「我也已經聽人這麼說過了。但是在這個狀況下並非如此。如你所說,我丈夫是一位學者。這是一個差別。他的身材非常魁偉,這又是一個差別。而我先生在情緒上也非常脆弱。」

「在哪方面?」

「如果你非知道不可,就是他始終無法好好控制自己的脾氣。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我一直因為他的弱點而受苦。」

「但是愛德華沒有吃這種苦?」

「喔,他沒有。」她驕傲地說道。

「那時候他在外上學?」

「不,其實不是。最糟糕的時候他也在這裡。不過沒有不良後果。你懂嗎,愛德華不可能受到傷害。」

「我不確定我明白你的意思,夫人。」

「他有那種天賜福分。啊,他起初會哭,在他非常、非常小的時候,不過他很快就有了氣力上的天賦,他的苦難也就結束了。我每天都祈禱上天賜與他那種天賦,最後我的願望實現了。那時候他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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