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謊言

幸好福爾摩斯跟我裝成是布萊克史東的朋友,這樣一來激動地掠過我們兩人臉上的震驚表情,就用不著解釋了。

這女人的薄唇同情地打開來。「我是昆恩太太。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款待你們,因為我們最近的日字不太好過。不過如果你們不反對坐一會兒,我會儘可能向你們說明一切。」

於是我們置身在一個整潔卻極端貧乏的房間里,坐在一張長椅上,與昆恩一家待在一起。同樣的長椅排在另外三張牆壁旁邊,有些地方都燒焦了,看起來像是從火場中救出的,還有一個袍子燒掉一半的聖母瑪麗亞塑像,莊嚴地坐在房間一角。

「你對我家的擺設很好奇,」昆恩太太注意到了。「幾年前附近一間禮拜堂起了大火,那時候昆恩先生還活著。大部分的椅子都堆起來準備燒掉了,不過我家的柯林說,上帝看到我們連顆可以坐的石頭都沒有,就會心生憐憫,而祂賜給我們長椅,每天提醒我們祂的良善。

「這五年少了昆恩先生,日子慢慢變得愈來愈糟,而我起了這個念頭,要多招些房客。願上帝寬恕我這麼說:從他死後,這房子似乎受到詛咒,就跟我以前在老家聽到的一樣。第一戶人家在樓上住得夠幸福美滿了,但後來他們的長女生了病。他們是康納利家,一家子有六口人。沒過多久凱蒂就把天花傳染給其他人,我能做的就只有在不讓我家人接觸病患的狀況下,提供他們熱水跟床單。他們死了四個人以後,另外兩個就這樣在晚上失蹤了。我一直想再把房間租出去,因為他們已經離開好幾個月了;但要清掃這裡很困難,因為我比誰都清楚這裡發生過什麼事,而且我還有生死交關的恐懼,就怕把病帶給提摩西跟麗貝卡。

「在一盞煤油燈從桌上栽下來以後,另一個房間就差不多接近全毀了,不過我還有閣樓房間,去年八月我就把那個房間租給你的朋友,強尼·布萊克史東,就在康納利一家全都消失以後。我想他喜歡這棟房子,因為他在這裡要獨處很容易,就連我都幾乎沒怎麼見到他。有幾次我們遇到的時候,我背後都有孩子,他每次一見到他們就眉開眼笑。他會在樓梯腳留下給他們的小玩意——沒什麼害處的東西,他做的船或者紙娃娃之類的。不過他總是看起來很急著擺脫我們,還會出門去他常去的幾個地方之一,要不就是跑到樓上去抽他那臭死人的煙斗,所以他在上星期死掉的時候,我足足過了三天時間才注意到。願上帝原諒我。」

「昆恩太太,他到底怎麼死的?」

「愛斯科特先生,他自己上吊了。」她這麼回答,她圓圓的榛子色眼睛淚光瑩瑩。

福爾摩斯跟我臉上帶著毫不虛假的恐懼盯著她看,但她迅速地恢複她的沉著。

「教會的人帶走他的屍體,然後進行一場給窮人的葬禮。我稍微四處打聽了一下有沒有人認識他,不過沒人認識,而我開始想到他先前遲交房租,我接下的洗衣工作一直都不太夠,冬天又才剛開始。愛斯科特先生,我今天送完我洗的衣服以後,把他大部分的東西當掉了。什麼都當了,只有毯子除外,因為我們還需要一張。」

「昆恩太太,雖然我不想要求你回想這種事,不過有沒有任何跡象顯示,為什麼像布萊克史東這樣一個年輕人會自我了斷?比方說,在你典當掉的那些物品里有嗎?」

「沒有像那樣的東西,只有一封信。我相信是寫給他姐妹的。我本來會更快把信寄出去的,不過我才剛我典當東西換得郵資。」

她拿出那封信,然後放到桌子上。福爾摩斯沒看那封信一眼,反而注視著昆恩太太,很令人敬佩地做出一副深藏著哀痛的表情。

「請原諒我——你必須了解,布萊克史東的死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打擊。我知道他有些日子不好過,但他從來沒抱箸自戕的念頭……唔,我的同伴可能沒有救了,昆恩太太,但我至少還能把他的後事處理好。除了你典當他財物拿到的錢以外,他還欠你多少?」

「三鎊六便士,愛斯科特先生。」

「那麼這裡有個克朗,付他的房租還有利息。至於他的家當,你替我們省下處理那些東西的麻煩。」在我們起身跟昆恩太太握手的時候,福爾摩斯的眼睛終於落在那封信上。「昆恩太太,我能不能有這個榮幸寄出這封信?當然,他那些家當的所有處理費用都應該歸你自己。」

「要是你願意這麼做,我會很高興的。多謝你們兩位的好心。我確定布萊克史東先生要是知道這一切,一定會很感激的。」

我們離開昆恩太太破敗的屋子,外面的空氣染上了四散的火藥與柴煙味。我的朋友把那封信塞進他的衣服內袋裡,我們彼此沒交換一句話,就這樣大步走回史卡波羅街,爬上那岌岌可危的樓梯,回到福爾摩斯的房間。

雖然我可以從這位偵探對信封地址的第一瞥里,看出有某件事情讓他深感困擾,他進行工作時卻有一種機械化的沉穩,他在徹底檢視過信封以後才小心地劃開信封。他掃視信里的筆跡,接著突然把信交給我,然後坐在橘子板條箱上,他的指尖壓在他幾乎閉起的眼睛上。

「讀這封信。」這封信是用大而強勁的字跡寫在四張單面信紙上,內容如下:

最親愛的莉莉:

你一定非常生我的氣,因為我這麼長的時間裡都在躲藏,可是我怕我一旦告訴你藏匿的理由,你就會為自己不必再看哥哥一眼而感到高興。我多麼想你啊,還有彼得,還有那幾個小的。不管你要怎麼做,都請不要告訴孩子們有這封信。就說我必須回去打仗。說什麼都好。如果他們害怕他們的舅舅,我會受不了的,即使我已經做了那樣的惡行。我希望他們記得的我,會一直是我想要的那個樣子——不過你不能告訴他們,莉莉。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安慰。也許這是我還剩下的唯一安慰。

你記得,在我們都還小的時候,我偶爾會失去控制。我甚至打過你,我親愛的妹妹,那次我下了重手,而那時候你才六歲。你還記得那一次嗎?你的嘴唇流血了,而且你躲著我,在爸爸處罰過我以後,我把所有閑暇時間都花在穀倉里,替你用乾草做娃娃,好讓你原諒我。我那時發誓,絕不要再落入同樣的暴怒之中。

在埃及的時候,有一個人——別管他了,到後來他完全沒事,不過我們本來是好朋友,後來完全不一樣了。在我們回到普利茅斯以後還有另一個人,他打算在玩牌的時候作弊騙我。我想鴉片幫助我變得平靜一些,不過很快我就看出它沒有真正的好處。

我就要講到我寧可割斷自己手臂也不願告訴你的部分了,但如果你有一天會原諒我,在我走了以後還會帶著善意想念我,你就必須知道全部的真相,因為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欺騙了。有個女孩子。我們一起走進一條小巷,在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待在那裡幾乎還不到十分鐘。她對我說了某句邪惡的話——沒有一個女人應該這樣對男人說話。我喝醉了,而且我所能感覺到的就是黑色的憤怒在我胸口燒出了一個洞,而且因為某個惡魔作祟,我的刺刀就在我手上。事情一下子就完了。對於我所做的事情,她看起來幾乎像是有點悲傷。我聽到腳步聲朝著我們過來,而我一直跑個不停,直到我跌進一條溝渠里為止;我在那裡躺到天明,從此之後我就住在一條溝渠里,身體和靈魂都是如此。

我不配再見你一次,而我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是不可信賴的。也許從那件事發生以後,我已經在夠深的地獄裡待得夠久了,神會原諒我的——或者也許那裡什麼都不會有了,只有寂靜,也許那就是我最想要的。

強尼

我們在沉默中坐了一會兒。我完全不知道福爾摩斯在想什麼,不過我自己的心靈飛快地旋轉著。這是個可怕的自白,一個充滿罪咎與自責的夢魘,但是對於福爾摩斯和我這樣知道許多的人來說,這篇文字也極為不精確。布萊克史東有可能進入這樣心醉神迷的謀殺衝動狀態,以至於忘記他全無理智地連連戳刺了瑪莎·塔布蘭?我提醒自己,他妹妹的看法對他來說至關重要,不過他承認了一樁謀殺,然後又匆匆幾筆含糊帶過謀殺的方式,這於理不合。

還有,如果他錯亂的心智還記得有其他案件,他又為何不提到其他殺戮呢?我的朋友一有機會就暗示,他認為這個叫作布萊克史東的男人就是開膛手傑克。他堅持塔布蘭案就是我們的起點,他全心關注制服的事,他容忍鄧樂維的刺探,他花在東區的這幾個星期,這種種努力全都無可轉園地指向設想中屬於布萊克史東的罪過。但如果他就是犯人,我們的麻煩現在就結束了嗎?如果五個血腥謀殺都算在他頭上,那我還無力地握住手上的這份自白不啻就是個漫天大謊,再不然這封信就是一個錯亂到極點、甚至忘記自己大量罪過的男人在胡言亂語。這些對我來說很清楚了,但還有空間可以容許另一個更難以忍受的情境自動浮現。假如夏洛克·福爾摩斯一直弄錯了呢?

我暗自一驚,盯著我的朋友看,他卻仍然分毫不改地維持著我開始讀信時的那個姿勢。在身體放鬆、動也不動的狀態下,他可以連續幾小時完全靜止,外表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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