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篝火之夜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福爾摩斯穿著他的水手式厚呢大衣和粗布紅領巾俯視著我,同時把一堆破舊衣服扔到角落裡。他苦惱得靜不下來,而我從他眼睛底下的深色印記就知道,他的夜晚是個不眠之夜。

「什麼時間了?」

「將近八點。」

「你出去過了?」

「我已經在城裡溜達過一圈,還僭越地替你買了幾樣東西。」

「真的?你吃過了嗎?」

「喝了杯咖啡。現在呢,華生,我相信你不介意採取某個小小的預警措施,我在這些圈子裡遊走時也被迫這樣做。要是你穿上左手邊那些極端破爛的衣服,再套上那件舊外套,我會很感激。請原諒我扯壞了幾個地方。就現在來說,你看起來太過富有,不可能跟傑克·愛斯科特扯上關係;但是那個快活好人會在十分鐘後跟你在樓下相見,而我們會在十鍾酒吧喝著酒度過我們的早晨。但在那之前,可以先來一趟生氣蓬勃的散步。」

還不到限定的時間,我就跟福爾摩斯(或者該說是福爾摩斯喬裝成的討海人,我想名字是傑克·愛斯科特)在樓下會合,而我們在早晨粗疏的米黃色光線下出發了。二十分鐘過去後,小酒館出現在教堂街的街角,門口兩側是簡單的柱子和招牌;用白色字母標出「十鍾」的黑色牌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酒館裡面散放著椅子跟有刀痕的桌子;四壁上貼的繪圖磁磚,都因為一層黏稠的砂礫而敗壞到近似廢墟狀態。

「你正在懷疑我們有什麼意圖。」雖然我什麼都沒說,福爾摩斯還是輕聲回應。「別擔心——只要確定在每次轉折都跟我保持口徑一致,我們很快就會出去了。」

在這個時間,這間酒吧比我本來猜想的更繁忙,常地人在出發去完成他們今天各自的勞動或享樂以前,就勤快地乾杯了。一小群濕答答,髒兮兮的領半餉放假士兵很快就瞥見福爾摩斯,然後從他們的桌邊懶洋洋地隨著我們揮手。

「愛斯科特,那你是從哪裡撿到找一個的?」打招呼的是一個中年矮個兒,留著一般的落腮鬍,而眼睛紅通通的狀況,顯示這個男人即使曾經擺脫大量飲酒的影響,也鮮少成功。

「這是米多頓,我的一位老友,才剛剛回到城裡。墨菲!給這桌來一輪波特酒。」

「你好嗎,米多頓?」在一杯杯酒被倒出來的時候,那士兵問道。我正要編造出一套回答的時候,我的朋友插嘴了。

「喔,別管他啦,凱托。你知道的,他待過阿富汗。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都有見識得多,甚至超過應有的程度,或者至少我是這麼了解的。他只有在喝多了的時候才會開口,而且就算那時候談的也都是伊斯蘭戰士,願上天保佑他。」

「那麼,是哪場戰役?坎大哈之戰?」

福爾摩斯大笑著用他的手背抹嘴。「不是那麼愉快的戰役。是梅萬之戰 。你最好隨他去。」

先前那個衛兵同情地斜睨一眼。「嗯,那麼,你還好嗎,愛斯科特?今天晚上會回三隻眼鏡蛇去嗎?」

福爾摩斯像做夢一樣地眯起了眼睛。「我有這麼想過。這邊的米多頓是那玩意兒的鑒賞高手,我們已經閑聊了整個晚上。他湊巧遇過布萊克史東那傢伙,那是幾年前在埃及的事。」

「強尼·布萊克史東?到現在我已經超過一星期沒遇到他了。你的朋友可以在這裡裝啞巴裝得比平常久,但這狀況也比那個布萊克史東的鬼話安詳多了。」

「是鴉片劑的效果。他無意造成任何傷害。」

「我敢說你是對的。不過上次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心情正惡劣。」

「上星期我本來打算到他租屋的地方看看——在他比較懂得跟人相處的時候,他答應了。可是我那麼說的時候,手裡肯定拿著煙管。現在我還能記得是在史皮塔費爾茲就不錯了,地址什麼的就別提了。」

「他住在山帝路,在寬門街區那邊。大多數時候他自己一個人過日子,不過我曾經順道去喝個睡前一杯,那一定是上個月的事了,雖然我從那時開始就沒再回去過。他是在那棟建築物的後面,窗戶全部都用碎布塞住了。難怪他的訪客那麼少。」

「也許他就喜歡那樣。無論如何,如果布萊克史東在那個垃圾坑裡陷得太深,沒辦法從裡面爬出來,我還有米多頓可以分享早晨的一支煙。」我的朋友聳聳肩,喝完他最後一點啤酒。

「你不是說你現在就要順路去一趟吧,足嗎?」凱托問道。「上天知道他是躲在什麼樣的小洞里。他那麼古怪——在凌晨一、兩點開始他的漫遊,然後直到第二天很晚了才會想到他的房間。如果你想在那裡找到他,今晚午夜以前去探探吧。」

我們說完再見,從容走出門外。我可以看到我們對街的史皮塔費爾茲市集擾攘的東側,還有牲口與剛挖出來的新鮮洋蔥沿街飄送的氣味。在我們漫無目標地動身沿路前行時,我的朋友像是壓抑著精力的緊繃鞭繩。

「解決了。」福爾摩斯輕聲說道,但他清脆的男高音之中包含著追捕的興奮感。「昨天我靠著三杯琴酒,從一個叫威克斯的人那裡問出那間房子在幾號。」

「你這段日子裡全都在找布萊克史東的落腳處嗎?」

「確實是。要滲透一個人際關係網路,還要透過專家的操縱手段,傳達出你已經在這張網路邊緣存在許久,久到大家都不復記憶。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他們對待你的方式讓我很震驚;你像是已經認識他們好幾年了。」

「在剛開始的五天里,我每天花不下十八小時,混跡於白教堂區跟萊姆豪斯區之間最受歡迎的各個飲酒場所,我的大腦不過就是個大型海綿而已。我自認為我相當快就摸清楚整個狀況,我觀察到多少,就推論出多少,種種模式開始浮現。在我覺得夠有自信,而且那些人開始習慣看到我的時候,我就開始提幾個名字——某位重新入伍的兄弟,某個死去的朋友,某個好幾年沒見的女孩。我建立起無可置疑卻也無從證明的連結。到最後,我自己的故事出現了。我以前在哪裡?過去四年都在海上。很快我就得到極其普遍的信任,因此可以誘導出情報,卻不怎麼需要害怕被逮到。

「在李先生轉達布萊克史東出現在三隻眼鏡蛇的消息以後,我到得太晚,差幾分鐘失之交臂,但他的離開很容易就在他的相識之間引起討論。我就像是在拼起一個砸碎的阿比西尼亞寶瓮,有個形象慢慢出現了。他在這個區域並沒有住很久,而且在八月以前沒有人認識他。他獨居,通常穿著制服出門,雖然他已經解職了。他是一團矛盾的組合:雖然他有種豪放的帥氣外表與譏諷的魅力,卻總是迴避女性的陪伴。雖然他的心情幾乎總是不好,總是暴烈,他聰明的言談與慷慨的態度卻讓他廣受其他男性的歡迎。

「我最想知道的莫過於他的住處,不過很快事情就變得很清楚,這個狡猾的惡魔幾乎不接納訪客。華生,事情不可能更難辦了——這樣一來,我要比事先預期的更細膩地結合推論思考與步步為營的談話,可是你自己見證到了最後一步,還有就擺在我們面前的搜查尾聲。我坦承,在你抵達的時候我曾經擔憂過,你的出現會瓦解我編造的小故事。值得感謝的是,我幾乎達到我的目標了,現在一位可以信賴的同志會有無可估計的價值。」

「沒有人能夠像你完成這麼多事,又不引起一點懷疑的。」我親切地說道。

福爾摩斯一揮手就打發掉我的稱讚,但那個手勢很輕柔。「你的信封是最讓人擔心的東西。這是十月二十日星期六投遞的。到目前為止,塔維史托克手上掌握這該遭天譴的情報已經超過兩周了。他隨時都可能刊登另一篇措辭漂亮的誹謗之詞。然後還得考慮開膛手;既然他打定主意要恐嚇白教堂區的所有風塵女子,他就不會暫停這麼久不進行他褻瀆神明的工作。如果犯案日期的模式持續下去,在十一月八日以前,他就會再度出擊。」

「為了她們,希望我們今晚就可以逮住那個惡棍。」

「親愛的夥伴,這是為了全倫敦,」他嚴肅地回答,「但最重要的是為了她們。」

我們在那個搖搖欲墜的房間里輕鬆地度過一天,福爾摩斯漫無章法地閑談著小提琴與它們在十六世紀義大利的起源,直到太陽下山為止。在附近的小酒館享用完一碗燉菜跟一小杯威士忌以後,我們在久違了的睛朗夜空下出發。我的朋友領著我往北走,而在我們通過火車站,越過阿爾蓋特大街的時候,我很快認出我們走的路。一群街童正打算在一個舊水槽里點燃一大堆爆竹,而在一陣金色火花下雨似地落在倉庫屋頂上的時候,我想起今天是十一月五日,蓋·福克斯節 。

「要趁一個幾乎神志不清的醉鬼完全昏迷以前問出房屋的門牌號碼,對我而言真是說不出的惱人。」火藥劈啪作響的聲音隱沒在遠處的時候,福爾摩斯這麼表示。「不過,雖然拖了點時間,我們也從凱托那裡得知街道名稱了,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布萊克史東的習慣。」

「福爾摩斯,你想會發生什麼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