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千鈞一髮

從白教堂區沿著商業路到萊姆豪斯小小的碼頭區,路程並不長,不過近來轉而完全倚賴航海的相關事務,以致這裡有著非常不同的景觀。車夫被水手所取代,市集腳夫成了碼頭工人,而隨著我們愈來愈接近河岸,種族也變得愈來愈多樣化。當太陽慢慢沉入緩緩流動的泰晤士河時,我從窗口瞥見威爾斯來的碼頭工人、非洲來的裝卸工跟印度來的腳夫,全都朝著爐火和家的大方向流去,他們中途會在酒吧停下來喝個兩、三杯琴酒,以便維持繼續上路的力氣。

我們突然轉進一條街,身邊變成全都是來自中國的男女,他們穿著無懈可擊的英國服飾,在寫著祖國文字招牌的店鋪里閃進閃出。有個年輕人用一個裝上兩隻前輪、後支架和光滑把手的茶葉盒,推著一個孩子,而他的長髮辮是塞在一頂整潔的無邊布帽下面,他戴的無指手套只能在寒風中給他一點點溫暖。

福爾摩斯用他的手杖敲敲出租馬車的車頂板。車夫就把車停在一個店面前方,那家店是用簡單的一幅畫當招牌,畫中只有一個冒著熱氣的碗。我的朋友敏捷而急切地跳下車,頭朝左側一點,那裡有一道我生平所見最潮濕、最多煤灰結成硬殼的拱門。拱門兩邊的店家誇耀似的用油膩棕色紙張補上破玻璃窗,他們在做什麼買賣,我連猜都猜不出來。

「就是這邊。謝謝你,車夫。現在呢,華生,我們最好隨機應變。」

在拱門下,我們走上一段長著青苔的石階。在一排木板條跟陰森的磚牆之下石階陡然往下降,延伸到一個古怪的庭院,算起來大概比河面等高的街道還要低三層樓。座落在那裡的七座房子圍成半圓形,全都是用腐朽的灰色小材蓋的。我的朋友走近其中一棟房子凹陷的門框,伸手敲了三下。

門打開的時候,一個有著成簇銀白眉毛、表情漠然得很詭異的駝背中國人禮貌地一鞠躬。

「我想知道,這裡是不是『三隻眼鏡蛇』?」福爾摩斯恭敬地探問。

我認定是屋主的那個人點點他的頭。「先生們,如果你們想抽,我們有好幾個舖位。」他用幾近完美的英語說道。

「真是幸運啊。」福爾摩斯露出微笑。

「我是李先生。請往這邊走。」

外門打開來引入一條走道,這條走道在經過由三個台階構成的一段階梯之後變成一條狹窄的通道,旁邊有嵌進牆壁里的床鋪,看起來就像是船艙的鋪位,在走道兩側各有六張床鋪排成方形。有個老女人,雙眼像是凹陷的兩口井,留著一頭鉛灰色的長髮辮,她剩下的生命力看來就只足夠繼續抽那邪惡的東西。

「福爾摩斯,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這種鬼地方的?」我低聲嘟噥道。

「我認為了解大量特殊的事物是我的責任。」他悄悄說道。

李先生揮手請我們上前,因為這條長廊在遠處擴大成一個較大的公共空間,床被推到靠牆,地上還鋪著草席。掛在空中如薄紗似的破布條,過去無疑曾給這地方帶來有一絲神秘氣息,但現在卻跟煙霧一起懸在那裡,油膩得像是一面浸滿了泥巴的船帆。我看見這個房間里還有其他的英國人。兩個水手躺在那裡,長長的煙管從他們癱軟無力的手上垂下,還有一個耷拉著下巴的海軍軍官,他的手在他頭上濃滯的空氣中懶洋洋地畫著某些圖案。

李先生招呼我們到一對蓋著破舊布匹的草席鋪位。福爾摩斯說我們只有抽四便士大煙的時間,李先生就退到爐子旁邊,那裡有個裝著少量水的鍋子,上面有一大堆分成一條條的鴉片,架在篩網上用小火慢慢煮著。

「親愛的福爾摩斯,請向我保證我們沒打算真的抽這種廢物。」我儘可能輕柔低聲地說道。

「別擔心,華生,」他同樣輕聲回答,臉上卻帶著一抹頑皮的笑,「你知道的,我毒害自己的品味走的是相當不同的方向。」

在李先生烘好兩小份松香似的琥珀色物質,然後裝進煙管的時候,他把煙管交給我們後,就消失了。讓我憂心的是,福爾摩斯用牙齒咬著煙管,可是我很快就看到他這樣做只是為了讓雙手自由活動。他解開了錶鏈。一枚金鎊從錶鏈末端垂下,這是先前某次案件的紀念品 ,然後在一瞬間,他就把那個悶燒著的團塊從他煙管里挖出來扔到地上,然後又把煙管塞回嘴裡,接著伸手把我的拿過去。他對我的煙管重複了同樣的過程。然後他抽出手帕,很有條理地把女王金色的臉龐恢複原先毫無瑕疵的狀熊。最後,他用手帕撿起涼下來的團塊,然後放進他口袋裡。

「我想這樣就能掩飾過去。醫生,想再來一管,或者我們該結束這趟考察?」

「如果你已經看過所有必須看的,那就選後者吧。」

「那咱們就上路吧。喔,這裡有我要的人。我可以跟你簡短聊幾句嗎?」福爾摩斯這麼詢問眼皮沉重、沉默寡言的李先生。

我們的東道主點點頭,然後我們就跟著他到入口旁的側間去,書籍跟草草寫滿謎樣文字的帳本蓋滿了那裡唯一的一張小桌子。

「你知道嗎,先生,」福爾摩斯懶洋洋地開口,「我們的朋友對你的生意幾乎是讚不絕口,而他的話真是非常有理。你常常跟士兵們做生意不是嗎,李先生?」

「如你所見。」

福爾摩斯在一頁發黃的帳本頁面上放下一張五鎊鈔票。「事實上,在我們跟你結帳的時候,我想特別一提,有些名聲非常不好的人物——你懂吧,就是經營錢莊的——住追捕我的朋友,他正在避風頭。要是我知道他住哪裡,我非常希望能幫助他。我想知道,如果下次他到這裡來,你能不能找個空檔通知我一聲?當然,你花費的時間與心力會得到回報。」

「先生,請問您的名字?」

「巴索。我以前干過船長,不過現在我擁有一個小船隊了。」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他的地址。

「那你的朋友是哪位?」

福爾摩斯詳細地描述布萊克史東,卻沒提到任何名字。

李先生在他的紙上多做了一點筆記,然後嘆了口氣直起身子。「你的朋友確實偶爾會來這裡。他總是一個人來。不過他很受歡迎。巴索船長,我很儘力協助我的顧客。但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真相。你這位士兵朋友惹上的事情,有可能導致暴力嗎?」

「這種可能性是有的。」福爾摩斯表示贊同,短暫地露出一點微笑。

「我懂了。」他又做了另一道筆記。「在這種狀況下,巴索船長,我必須警告你,在我這個地方發生的任何暴力行為,都會讓你欠我一筆。」他也對我的朋友回以微笑。「我不認為你會想欠我一筆。」

我沿著濕答答的樓梯朝街道的方向往上爬,還沒走幾步,福爾摩斯就說話了:「你不喜歡我們的新朋友。」

「如果你非得知道的話,我認為這整件事都證明他狡猾又貪財。」

「喔,對於圈外人來說,當然如此。不過我知道整個關於暴力的討論完全是真實的。李先生,是個相當奇特的人物。我曾經跟他打過好幾次交道,雖然不是親自出馬。他是個慈善家,鴉片供應商,佛教徒,也是個難纏的敵人。這個男人在北京是一位知名學者。四年前有個小女孩在這一區被殺:李先生找到兇手,那人是萊姆豪斯四十大盜的幫眾;我不想告訴你那傢伙後來怎麼樣了。李先生在這五年內解救這一區免於幫派困擾,他做的比蘇格蘭場在二十年內能做到的還多。」

「那麼他是一位盟友羅?為什麼要有那一段關於煙管的荒唐無聊插曲?」

「那是正經事,親愛的華生,正經事啊!我從來沒見過他本人。在那種特定惡習的奉行者之間,有很強烈的夥伴情誼。如果我是一名顧客,我就跟布萊克史東有同樣的立足點。要不然我就只是個趕時髦的人,或者是個便衣警察。無論如何,我希望能夠瞥一眼那些顧客。」

我們在街燈亮起的那一刻再度踏上街道,雖然我注意到,這個地區的街燈少得可憐。

「我們最好費點力走回倫敦充滿出租馬車的地區,」福爾摩斯說道,「我應該付錢要那個人等我們的。你的腿還能走吧?」

「當然。」

「那麼就快馬加鞭吧,我親愛的朋友,靠著家園、爐火和未來勝利的滋味來激勵自己一下。」

這位偵探不敗的方向感,很快就導向一個雖不熟悉,建築側而卻誇耀著英國特色的地區。陷入沉思的福爾摩斯大步向前,他鷹似的側面既沒有偏左也沒有偏右,但我就像任何進入未知領域的人一樣,好奇地左右張望那些廢棄的倉庫,而這些倉庫很快又讓出位置給破敗的出租公寓,而公寓的木板窗後面正有一百種晚餐的味道飄送出來。

我一定是太專註於這些景象,以至於沒有注意到用破鑼嗓叫賣著最後一點商品的疲憊小販。然而第二個小販,是一個長得像牛頭犬的沉默年輕人,他堅定地把報紙頭版舉得老高,所以我一眼就瞥見頭條標題了。在震驚的叫喊中,我停下腳步,摸索著口袋要找出一枚銅板,這時福爾摩斯也從他的白日夢中清醒,回過頭來看是什麼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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