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戰利品

十月六日的黎明多霧而寒冷,藤蔓似的霧氣彼此同心協力、曲折迂迴地設法滲透一個個煙囪與窗檯。這時一定接近八點了,我房門傳來一陣簡短的叩門聲,預告了福爾摩斯的出現。他手上拿著一杯咖啡站在我門口。

「怎麼了,老友?」

「伊麗莎白·史特萊德今天要下葬,」他說道,「我在想,你是否願意陪我到東倫敦墓園去,因為我想她會葬在那裡。」

「我可以在十分鐘內準備好。」

「好。出租馬車會在半小時內到這裡。」

我迅速著裝完畢,接著簡單用過一頓早餐以後,我跟福爾摩斯一起坐上一輛四輪馬車。「你想會發生什麼事?」我問道。

「我親愛的華生,我完全沒概念,我可以補充說明的是,這正是為什麼我們要去那裡。」

「你懷疑會有事發生?」

「你看,馬里本街街角開了一家新的素食餐館。我聽說這種餐館之所以普及起來,大半是受到我們的印度殖民地影響,但是這種做法在英國也有很長的歷史。艾薩克·牛頓爵士就對血布丁避之唯恐不及。」

我硬生生抑制住好奇心,因為這世上根本沒人能誘使福爾摩斯違反他的意願透露出情報。我們縮在自己的外套里,福爾摩斯更是陷入他個人的沉思之中,而我則是暗自咒罵出租馬車的壁板太薄,根本不足以抵禦天候狀況。在我望著一條條街後退的時候,潮濕寒霜很快就讓我的腿發疼了。

一道鐵籬笆把東倫敦墓園跟馬路分隔開來。大門後面有一大片廣闊的草坪,邊緣圍著赤楊與田園槭,還有幼小的無毛榆在霧氣中微微反光。霧懸在空中有如幽靈現身,我把脖子周圍的圍巾攏得更緊了。

「福爾摩斯,禮拜堂在哪?」

「沒有禮拜堂。這個墓園才不過十五年歷史,當初是有這一區的專業人士興建,提供當地居民一處安息之地。華生,這個城市十五年之內膨脹了整整一倍,人口達到四百萬,而忽略這些發展的後果之一就是,我們該拿死人怎麼辦?」

大約十名左右的一群男女在一間低矮棚屋裡等待;他們聚集在一輛運貨推車旁,車裡有一束裹在破粗麻布里的長條布包。一位警員站在幾碼外,觀察著送葬行列。

「早安,警官,」福爾摩斯向他打招呼,「是什麼風把你吹來這裡?」

「早安,先生。雷斯垂德探長認為受害者的葬禮上最好有一位警方代表,先生。」

「他想得很周到嘛。」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不過這是為了維持靜秩序,還是只想讓社會大眾看見,我也說不準。」

福爾摩斯笑出聲來。「我想就算只是做做樣子,也對蘇格蘭場有幾分用處。」

「唔,先生,我可沒這麼說,」這位警員謹慎地答話,同時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領。「但大家對我們有所期待,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

「當然。牧師來了。我們加入送葬行列吧?」

教會的一位僱員傲然走向那輛推車,從他外套底下可以看見神職人員的白領,他狡猾的臉上帶著一副陰沉沉的怒意。我們在一小段距離外跟著送葬行列走,遠到可以避免發言,卻又近到可以聽到其他弔唁者的隻字片語。我毫不懷疑,福爾摩斯憑他更加敏銳的感官,還可以聽到更多。

「不怎麼有看頭,喔?」有個金髮男子說話了,就算隔了好幾碼,他聞起來還是很像條魚。

「你很清楚,麗茲沒有親人,」一個戴著黑色草帽與圍巾的年輕女人回答。

「她向來就沒有多少東西。她總是運氣很背。」

「至少她不像另一個女人,被切得碎碎的。我會說她這樣算是夠幸運了。」

「如果我能有那麼一會兒不去想下一個會是誰,也許我就能睡得著了。」有個更輕柔的聲音說話了,語調中帶著濃重的哭音。「昨晚一隻老鼠從巷子里跳出來,就把我嚇到尖叫。」

「我可不會。你不會看到我在黑暗角落裡跟在逃的『刀客』在一起。」

「唉,今天這麼說是可以啦,但明天你就會想喝點琴酒,然後我會在哪裡找到你呢?」

「會在懷特路後面,裙子被掀起來蓋在頭上。」

「麥可,別去煩茉莉。」

「他說得很對。茉莉跟我們都一樣,沒辦法徹底脫離街頭。」

我們到了某個範圍,這裡看起來像是一群巨大鼴鼠的傑作,而不是某個掘墓者的工作成果。大半土壤都被翻過了,其中最新翻起的土壤就堆在地面上一個六尺長、六尺深的洞穴旁,但我看不到任何類似紀念碑的東西。這幕景象讓我充滿感傷,我想起之前在戰爭中多次看過這般匆促的葬禮。

「那麼就是這個了,霍克斯?」

「她會葬在這裡,」葬儀業者粗聲說道,「一五五〇九號。」

牧師絲毫不浪費時間,迅速地朗讀給死者的禱詞,同時霍克斯和其中一個在場男性從推車裡舉起包著裹屍布的屍體,扔進墳墓里。

「伊麗莎白·史特萊德一名不文,」我的朋友平靜地說,「所以她的喪葬費用由教區負擔。不過,想到一位生前遭遇那麼殘酷對待的人類同胞,到頭來竟落得這種下場,這真是太無情了。」

隨後不久,這些弔唁者開始散去。很快就只剩下一個有著鐵鏽色頭髮、黑色眼眸的中年男人。葬禮過程中,他一直顯得很憤怒,而不是哀傷。到最後他拾起一顆石頭,往葬儀業者霍克斯背後扔去,同時大聲喊道:「那女人對我來說就像皇后一樣,但你鏟土的樣子,卻好像她跟扔進河裡的死狗沒兩樣!」

「你滾吧,」霍克斯咆哮著回敬,「我盡到我的責任了,又沒人付錢要我做別的。如果你那麼有心就自己埋葬她啊。」

這個眼神瘋狂的男人掠過我們三人身邊時,瞥見那位警員的圓形頭盔和條紋臂章 ,然後在兇險不祥的氣氛中,他慢了下來,低聲咒罵:「如果我是那天晚上巡邏教堂區的臭條子,我會羞愧得立刻自殺。」

「先生,你最好離開,」那位警官回答,「我們每一位都已經盡人事了。」

「那就別浪費時間了,乾脆我現在就拿刀戳你那沒用的喉嚨!」

「如果你硬要這樣,我就會用公然酗酒罪名逮捕你。」

「找到殺死麗茲的人,或者你見鬼去,哪樣更好?」那男人冷冷地嘲諷著。

「先生,您是哪位?」福爾摩斯問道。

「麥可·基德尼。」他這麼說,同時努力挺直身體,因為他似乎失去平衡感了。「我是她的男人,而且我打算趁你們這些豬仔在泥巴里東聞西嗅的時候,找到殺她的兇手。」

「喔,他就是用掛鎖的人,」福爾摩斯說道,「告訴我,她是在你把她關起來以後愛上你,還是之前?」

「你這個狡猾的魔鬼!」基德尼怒吼道,「她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會想要離開我。你又是誰?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我名叫夏洛克·福爾摩斯。」

「喔,你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啊?」這個訊息讓基德尼更加憤怒。「我聽人說過,你也很有可能就是開膛手本人。」

「我也間接知道這點了。」

「那你是有什麼毛病,幹嘛跑來她的葬禮?」

「不勞你費這個心。基德尼,聽我的勸,別管這件事。」

「你是來看你的成就,對吧?」他高聲嚷嚷。「在上帝跟所有愛她的人面前,你跑到她的葬禮上來自鳴得意一番!」

衣著凌亂、情緒狂暴的基德尼對福爾摩斯揮出一拳,但我朋友敏捷地閃向一邊,輕鬆躲過這一擊。我衝過去制住基德尼的手臂,警員也走了過來,他的警棍就指著那惡棍的鼻子下方。

「你再多吭一聲,」警員說道,「我就讓你親娘都認不出你。現在跟我們走,記住!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有權隨意處置你。」

我們把這個不斷掙扎的粗漢夾在中間,拖著他到街道上。算我們好運,有第二名警員正在這裡巡邏。我把基德尼交給這些能手,然後回到原地,福爾摩斯還站在草地上,若有所思地調整著他的弔帶,畫著小圈圈轉動著他的手臂。

「那位警員看起來脾氣不小。」我這麼評論。

「不會比基德尼還大,」福爾摩斯挖苦著回答,「還好他沒有認真要跟我較量。他會受傷的。」

「你就算受了傷也還是個可怕的對手,而我很樂意指出,隨著時間過去,你就愈來愈不像有傷在身的樣子。可是福爾摩斯,我必須知道,你找到你期待中的東西了嗎?」

我們走回外面馬路上的時候,他讓步了:「我想,在這樣討厭的潮濕天氣里把你拖出門,是該給你某種程度的解釋。這聽起來可能很奇怪,但我跟麥可·基德尼有一樣的想法。這些謀殺案——它們過度張揚,又以獲得報導為樂——是用人能想像到最明目張胆的方式犯下的。但是還有什麼能比受害者的葬禮更張揚的呢?」

「當然了,開膛手要是現身就太蠢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