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白教堂區的問題

第二天早上,我從卧室出來時,就看到福爾摩斯已經用完他的早餐。我猜後來他就把我們所有的椅墊全部堆在沙發下面,同時替自己準備好多到不像話的香煙,然後躺在地板上,身在香煙煙霧繚繞中有如威儀逼人的異教神明。我跟他打招呼卻沒得到回應,所以在八點到九點之間,我一邊慢慢瀏覽著《泰晤士報》跟《帕爾街晚報》,一邊大口吞下一顆蛋跟幾片培根。

「華生,如果你勻得出時間,我要跟你說句話。」福爾摩斯把煙蒂丟在伸手可及的一隻茶杯里,同時喊道。

「當然可以,福爾摩斯。」我離開早餐桌,從煤桶裡面挑出一支雪茄,然後在我的扶手椅上坐定。

「我不會無謂地考驗你的耐心,不過單槍匹馬的調查員碰到的難處是,在某個問題變得太難駕馭、無法自行判斷的時候,缺少盟友來進行討論。你當然了解我們的案件沿著三個方向進行。最主要的,而且請容我這麼說,也是最沒有成果的調查是環繞開膛手實際罪行進行的,而這些罪行留給我們的實體證據少得驚人。雖然昨晚我們跟艾加醫師的會議,大體上來說是有幫助的,但我們的獵物還是沒留下任何一點線索能夠引我們通往一處住所、一個名字或一次逮捕行動。下一個調查方向關係到一個論點:無論開膛手傑克是何許人,他都靠著折磨我們得到了很大的樂趣。這個想法的基礎,在於我去年二月收到的信。看來他寫下恐嚇簡訊時得到的樂趣,幾乎跟他犯下可怖謀殺案時一樣大;然而事實也可能證明,這種通信的渴望對他來說是非常危險的,因為最微小的一點實體線索就可以指出發信地點,並且引來他的最後失敗。到目前為止我講得還清楚嗎?」

「完全清楚。」

「最後還有瑪莎·塔布蘭的謀殺案。」

「你還是相信那是開膛手的傑作。」

「我確實相信,但是塔布蘭被刺殺一案還有另一個謎團,那就是史蒂芬·鄧樂維與強尼·布萊克史東之間複雜到難以理解的故事。若克琳小姐幾乎才剛受雇於我們一星期,就有個陌生男子接近她,聲稱知道關於塔布蘭之死的一切。的確,白教堂區人煙稠密,範圍又不是很大,所以在理論上,她完全可能會立刻遇到一個跟開膛手有關聯的人。但在實際上有這種可能嗎?」

「你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很奇怪嗎?在我們構思出一個關聯性的幾天之內,若克琳小姐就相當偶然地發現驚人的大線索?要是我們把那個消息來源,鄧樂維先生本人考慮進去,情況就變得愈發難以解釋了。我必須向你坦承,我們在酒吧里瞥見他的那個可怕夜晚,並不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不過我花了好幾天才確定我在哪裡見過他。我是在我們遇見若克琳小姐的那一天看見他的,就在我們離開蘭貝斯濟貧院的時候。」

這個意外消息讓我下巴都掉下來了。「你確定?」

「完全確定。你瞧,又多一個理由要若克琳小姐仔細監視那個人。」

雖然我常常注意到,福爾摩斯偶爾會像是下棋一樣地指使別人,但我始終沒法適應這一點。我被他的能言善道給惹惱了,只是冷淡地聳聳肩。「或許鄧樂維和若克琳小姐涉及某個對抗你的陰謀呢。」

我的朋友就只是莞爾一笑。「你認為我沒考慮過那種可能性?別擔心了,若克琳小姐不可能受雇於他,或者這麼說,當初我請她幫忙的時候並未如此。」

「我可以先把個人偏見擺到一邊,但你為何能如此肯定?」

「因為昨天晚上惹出亂子的那雙磨損新鞋。」

「我不明白。」

「她舊的那雙男鞋有兩個對稱的小洞,就在腳弓撐破的鞋背處,在這個濕寒交迫的時節,那種狀況幾乎難以忍受。然而她在我付錢給她之後的兩周,都還沒買新鞋。不,在我請她來與我共事的時候,她假定我是在開玩笑,而且她肯定沒有另一份來自鄧樂維的收入來源可以相提並論。她想,如果我恢複理智、不再付錢給她,她還會有一、兩鎊多出來的錢,這樣就足以讓她遠離濟貧院。」

在這一刻,我們察覺到一陣緩慢、笨重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門打開來,大偵探的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龐大的身形進入屋內。他在政府中的高位不為大眾所知,因為對那個領域來說,保密極為重要。雖然他驚人的聰明才智再怎麼形容都不為過,但他堅守習慣的程度也不遑多讓,所以他極少出現在白廳附近、他位在帕爾街的住處或戴奧真尼斯俱樂部以外的地方。我立刻張羅一把椅子給他,但他卻站在那裡,從他那不得了的高度俯視著他坐在地板上的弟弟。他那雙銳利的灰色眼眸里夾雜著深刻的關切與不悅。

「這個星期天有封信直接從最高層峰寄到我家來,害我為你緊張個半死。這真是太不愉快了。」邁克羅夫特這麼宣稱。「我相信他不會有後遺症吧?」後面這句話是對我說的,我立刻搖搖頭回應。「既然如此,夏洛克,你到底在玩什麼鬼把戲啊?你追著白教堂殺手跑的方式實在很糟糕,有勇無謀。」

「拜託坐下,邁克羅夫特,你會把自己累壞的。光看你這樣都已經累壞我了。」我的朋友回嘴了,他哥哥讓他覺得又好笑又著惱。「事實上呢,我們完全是意外闖進謀殺現場的。」

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了,他的視線一如往常,集中在某個空無一物的中等距離;這兩個男人出現這種凝視時,都看似心有旁騖,實際上卻是處於最聚精會神的狀態。「我想過這個可能性。但你還真聰明啊,沒帶武器就追過去,周遭又一片漆黑。我推測,你甚至在第一次倒地以後,還繼續追逐他。」

這句評語一定讓我露出困惑的表情,因為福爾摩斯刻意用誇張的動作推高了衣袖,進一步暴露出另一隻手腕,而我之前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隻的手臂上有跌倒不止一次造成的瘀血擦傷。「我本來想限制他的行動,可是就如你所見,發生的狀況恰好相反。」他對他哥哥說道。

「親愛的弟弟,你一定要更認真看待這件事,真的必須如此。」

福爾摩斯的嘴不耐煩地抽動了一下。「邁克羅夫特,如果你暗示我把五個無助女子的血腥謀殺當成不足掛齒的小事——」

「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邁克羅夫特的表情有多慈愛,語調就有多冷淡。「你不再單槍匹馬狂追危險瘋子,會帶來極大的實質利益,更不用說對你唯一的手足有極大的情緒好處。我已經向你釐清過了,現在還有更急切的事情。自教堂在整個大都會區里是非常次要的一小塊,可是這些罪行的影響力卻及於整個國家……夏洛克,你確定你看出失敗的後果嗎?」

「照固定模式被開膛破肚的妓女,數量會節節攀升。」

「你病態的說法並不得體,」做哥哥的不屑地哼道,「你有沒有看到《星報》上對雙重謀殺案的報導?」

「我仔細看過了。他們呼籲罷免查爾斯·華倫爵士。」

「偶爾那些狂熱分子會打中公眾輿論的靶心。白教堂會粉碎整個帝國,他們是這麼說的。如此過火的毀謗,卻讓我們擔心至極。雖然我知道這無法勾起你任何一點興趣,弟弟,但是白教堂的問題被放大了,用來象徵整個帝國的問題。就在我們祈求著進步的時候,無政府主義者與煽動分子也還在圍攻我們。」

「當然這個兩難困境比較值得你而不是我去費神,」我的朋友如是觀察,「我就不假裝自己是大英政府情報交換中樞的化身了。」

邁克羅夫特神情更嚴峻地抿起嘴。「聽了這事之後,你應該會很訝異。此刻敵人正從四面八方向女王陛下發動攻擊。我無權跟你討論這事,但我或許能有幸得到你的信任。這一切看來都非常糟,夏洛克,而且一直在惡化。愛爾蘭自治問題已經讓國會分裂得厲害,而這個在貧民間流竄的狂人不只會引起激烈言論,還可能會導致激烈的行動。我聽到謠言說有一句挑釁的留言草草寫在牆上,直接沖著猶太人而來。」

「我也聽到同樣的謠言,」福爾摩斯拉長聲音說道,「你知道嗎,你那位查爾斯爵士把它塗掉了。」

邁克羅夫特嘆了一口氣,一臉耐性受到極大挑戰的表情。「你能不能想像一下,我不怎麼欣賞你的挫敗語氣?如果我說,不只是我非常急於探望你,同時還有某位重要性高到怎麼說都不誇張的人要求我這麼做,這樣你會稍微考量一下這件事的政治面向。」

福爾摩斯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但他疑惑地挑高眉毛。「親愛的哥哥,你希望我說什麼?我能給你的就只有信心喊話了。」

「正好相反,你可以回答關鍵性的問題。喬治·拉斯克先生送了一封直陳女王陛下的請願書,要求提供賞金。」

「對,他對指揮系統的概念有非常出色的理解。」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我的朋友堅決地搖頭。「不要這樣做。根本不值得花這個力氣,更別提公家單位的人力狀況了,他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而我會被迫過濾大量無用的殘渣碎屑。」

「那麼我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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