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陰森的文字

等我扶福爾摩斯上樓的時候,他已經精疲力盡了,所以我馬上為他注射一劑嗎啡,送他上床睡覺。後來我為了想好好整理思緒,一時卻不知上哪好,就信步往攝政公園走去。寬廣公園裡的棕色落葉像冰雹似的散落一地。

我們的米特廣場之行,似乎只喚起更多令人迷惑的障礙。為什麼我們的獵物知道他已經引起警覺以後,還要再開殺戒呢?為什麼他要在那裡動手?不是隨時都可能有人從三個方向的其中一處打斷他?最重要的是,我想到那個委員會成員針對我朋友所發的古怪言論。雖然蘇格蘭場低調不提他們諮詢一位自命專業的業餘人士,但是在一般人眼中,卻鮮少有人比福爾摩斯更受人敬重,而且隨著他接二連三解決的每一個案件——少數幾個案例中,他甚至得到全副功勞——只是他那種不守成規的沉默天性,使他拒絕了無數次祝賀性質的邀約,不論邀約者是貧富貴賤,他都一視同仁。所以,到底是什麼樣的離奇謠言,讓公眾輿論對他產生敵意?

我一定閑晃了超過一小時,沉浸在漫無目的的猜測之中。我漫步走回貝格街,才剛轉過街角,就從半個街區的距離外,觀察到一場憤怒的爭執在家門口上演。

「毫無疑問,有個可悲的狀況傷害到偉大福爾摩斯先生完美的健康狀況,」羅蘭·K·范德溫先生吼道,「可是好心的夫人,這樣就是我該死了嗎?而且只有在聽到這話就大受影響的人面前,我才會用該死的這種字眼。如果他的狀況竟然讓我不能去拯救他的人格,那我就真的是該死了!」

「午安,范德溫先生,」我嚴肅地說,「我想跟你私下說句話。我警告你,我注意到你粗俗的話語不但無視於禮節,也無視於福爾摩斯脆弱的健康狀態。哈德遜太太,我會應付這個人。」

他們兩位都偷偷向我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幸好他們都沒注意到對方的表情)。隨後我陪著范德溫先生上樓去,看著他費勁走完進入我們客廳非走不可的最後幾步路。進屋後,我撥動煤炭,挑燃火焰。

「我說,她該不會是波吉亞家族 的遠親吧,是嗎?我從來沒有見識過這麼多形容詞,堆成小山一樣往我身上招呼。我打算說的是這個,醫師,」范德溫繼續往下說,他粗啞的聲音突然變小了,還瞥向福爾摩斯的房間,「那傢伙不會就這樣死在我們身邊吧,會嗎?」

「絕對不會!」那位偵探用尖銳的男高音從他卧房裡喊了出來。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知識了,」我們走進房間,范德溫先生正要坐進扶手椅時,福爾摩斯如此說道,「如果稍微掩飾子音s,聲調低沉的語音會比講悄悄話更難聽見。 」

「所以這是真的羅?」范德溫伸手順過他那一頭亂髮,回應道,「你被開膛手傑克撂倒了?」

「我正在死亡邊緣徘徊,」我的朋友尖酸地回答,「所以,我請你直接講重點。」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對最近一期的《倫敦紀事報》感到遺憾。我對那則報導完全無話可說。」

「真是好極了。我還沒讀完今早出刊的報紙。華生,能請你找一下嗎?」

我在混亂的房間里搜尋了一陣,試圖找那份刊物,最後終於從報紙的漩渦中把它抽出來。那篇文章用常見的俗氣大寫字體拼出標題〈兇殘的打鬥〉,內容如下:

本報已掌握到這樁惡名昭彰的雙殺案近期將有更深入的內情曝光。這些訊息將會增加我們對兇手的了解,而他野蠻兇殘的行為已使我們的街坊人人自危。就在今天之前,大家還不清楚福爾摩斯先生——這位獨具一格又行蹤隱密的顧問偵探——當天晚上就身在雙屍案的案發地區。據我們所知,當天他花時間廝混的對象是一些職業可疑的小姐們,也就是常在黑街罪惡巢穴里陪客的那些女性。同樣也有證據顯示,達特菲院謀殺案的「發現」者正是福爾摩斯先生,而且後來為了追蹤不知名嫌犯,他在第二名受害者慘死的期間不見蹤影。這不見蹤影的幾分鐘是否會導致嫌疑指向倫敦最出名的低調人物,這點還有待觀察,但可以確定的是,福爾摩斯先生回到第一宗謀殺現場時,身上血污狼籍。此外,三周前福爾摩斯先生不待警察召喚,就抵達安妮·查普曼慘遭殘殺的現場,而那位奇特的紳士對於他為何出現在當地,並沒有提出令人滿意的解釋。若說有誰暗示福爾摩斯先生把他賦予自己的使命——對抗所有形式的罪行——轉了個方向,去對抗一文不名的可憐人,那將是最低級的揣測;但我們可以更加肯定地說,對於這位脫離傳統的執法者,必須有人詳細地盤問他在案發當晚的活動,以及他為何能夠離奇的未卜先知。

讓我驚訝至極的是,聽到這份垃圾的結論時,福爾摩斯把頭往後一仰,用他那種含蓄、無聲的方式痛快地笑了,直笑到他整個人乏力為止。

「我可沒看見你注意到的趣味,或許要像你這麼有智慧才感覺得到。」范德溫先生這麼說。

「我也一樣,福爾摩斯。」

「喔,別這樣,華生!這真的實在太可笑了!」

「這是毀謗!」

「真是妙極了。這篇文章澄清了一個小謎團,因為這篇文章是由謎樣的雷斯里·塔維史托克先生所撰寫的。但是它也呈現出一個新的謎團。這篇文章在事實方面無可指摘,可是塔維史托克怎麼會知道那些細節?在報界還沒聽說第一樁謀殺案以前,我就像一袋橘子似的被車子運走了,你也離開了現場。你想若克琳小姐可能接受訪問,談及當晚的事件嗎?」

「可能性很低。」

「或許是一般的蘇格蘭場警員亂放話,說他們古怪的業餘援軍常常混跡於名聲不好的酒吧?」

「這更不可能了。」

「我想你應該不會放棄平常的習慣,從過分華麗的傳記直接轉向低級小報吧?」

「你可以拋開這個念頭了。」

「這篇文章里有某種成分是我不了解的,」福爾摩斯坦承,「這篇文章惡毒得奇怪。」

「我看不出那有什麼特別的。記者很少會擔心自己太惡毒,」范德溫先生糾正他的看法,「你懂吧,他們太過在意要讓報紙賣錢了。」

「我忍不住想,記者的工作應該是報道新聞,而不是要賣報,」福爾摩斯陰沉地回答,「無論先前怎麼說,我無法想像有哪一個記者會這麼沒來由地自行寫下這種廢話。」

「你對我這一行比我還要有信心,不過這或許是因為你不常待在那種環境里。雖然如此,你認為他有個相當靈通的消息來源倒是沒錯。我不知道還有誰在追蹤你那一晚的行動,除了你朋友跟蘇格蘭場——這些警察倒是很勤奮,儘力去封住那些大嘴巴。講到你的盟友,他們不會是虛情假意的吧?」

「我不認為他們會那樣。」我的朋友斷然聲明。

「很好。在這種狀況下,我想我們已經討論夠了地方報紙為你製造的話題了。接下來該想的是,我們在案發後的早晨接到的一張明信片。這張明信片讀起來不怎麼愉快,不過我也不知道什麼能逗你開心了。」

福爾摩斯看到那張明信片的時候,臉色立刻變了,這透露出他有強烈的興趣。細細端詳明信片的正反兩面以後,他把那張紙丟給我。

我給你暗示的時候,並不是在搞笑,親愛的大老闆。明天你最好留心大膽老傑克的作品。這次是雙重案件,第一號鬼叫了一下,所以沒法順利了結。沒時間把耳朵拿下來給警察。多謝留住上一封信直到我再度動手為止。

開膛手傑克

「愈來愈奇怪了,」福爾摩斯沉思著。「一開始筆跡似乎不一樣,但是更仔細檢查,就會發現只是下筆倉促又情緒激動。你打算怎麼處理這個漂亮玩意?」

「各家報紙會爭先恐後要登這封信。前一封的副本已經由《每日新聞》刊出了。每個男人、女人跟小孩,現在都管那個瘋狂的惡魔叫開膛手傑克。」

「我注意到了。你希望達到什麼成果?」

「毫無疑問,我們該讓報紙賣錢。此外,我還沒絕望,有可能某人會認出來。」

「你已經幫上大忙了。」

「唔,警告你是我的責任,而我已經做到了。我也決定豁免自己的罪責,在這兩方面我都要恭賀自己。我會自己離開,謝謝你,華生醫師,勞煩你花個十分鐘陪我下樓。祝你們二位今日一切順利。」

福爾摩斯就著他床邊的蠟燭,點燃了煙。然後他帶著精明的微笑瞥向我。「你看到這些威脅信件的重要性了嗎?」

「這些信有提供什麼具體線索嗎?」

「沒有,但它卻指出一種趨勢。在第一個案件里,這些信是來自本地;兩封的郵戳都是來自東區,這進一步證明我們要找的人很熟悉白教堂區,或許就住在那裡。不過更有意思的是,這些信件刊出時,將會達成一種非常特殊的目的。」

「福爾摩斯,是什麼目的?」

「恐懼,我親愛的同伴。最可悲的恐懼。要是我還以為這個案件的調查仍舊像以往一般黑暗,那我就是大錯特錯了,因為從今晚開始這案子變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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