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白教堂之約

接下來那天的大半時間,福爾摩斯都不在家,回來時也只說明天晚上我們要跟若克琳小姐在東區見面。無論是案件本身還是那封神秘的信,他都不肯多說,而在我不智地逼問他問題時,他轉而開始討論建築如何反映一個國家的理想,硬是不肯偏離那個雖然有趣卻無關案情的主題。

次日下午狂風肆虐,陣雨灑在玻璃窗上,強勁的濕冷空氣穿過有裂縫的門,鑽入屋子。我朋友晚餐吃得興高采烈,甚至還在我們出發之前,喝了一瓶波爾多酒。

「我把東西還給范德溫先生了,」福爾摩斯在倒酒給我的同時說道,「我這番努力並未獲得他的感謝。那個憤世嫉俗的可憐人對自己的同類全無耐性,但他還算正直,而且如你所知,有時他是個無價之寶。」

「今晚我們應該達到什麼目標?」

「我們應該在若克琳小姐背後保持適當距離,看看那位神秘大兵追蹤他朋友強尼·布萊克史東的運氣如何?我還沒見過此人,但他已引起我極大的興趣。」

「哪方面的興趣?」

「當然了,鄧樂維並不完全如他所說的那樣。」

「是嗎?」我問道,「我們還沒見過他呢。」

「對,可是她見過,而且要是她講得夠精確,這位鄧樂維先生簡直就是滑溜得跟魚一樣。你想想,一個女人被殘殺了,要是你當時在現場,而且你知道是誰幹的,或者說,你認為你知道,你會不向任何人泄漏隻字片語,也不通知警察或者長官出了什麼事?」

「他聲稱他們是好友。」

「這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他沒請假去找他那位墮落的同袍,或者到在私人廣告欄刊登尋人啟事,卻拍拍屁股離開倫敦,一直到再回來時才心急火燎地要找人?他不可能同時既極端忠誠,又粗疏隨便。華生,你聽好了,我們沒多少時間,現在將近七點。我們應該把這杯佳釀喝完,然後換上晚禮服。」

「晚禮服?在白教堂區?」

「那樣打扮會讓我們不起眼得多,而且我們可以把你的左輪手槍跟我的牛眼燈藏在外套下。我向你保證,晚禮服是避免耳目的最佳辦法。我們最好看起來像是操守可疑的時髦人士,而不要像是有神秘目的的紳士。除此之外,華生啊,」他那雙灰色眼眸中閃出一絲幽默感,「畢竟你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我們必須用上你的技巧,因為在這片屬神的綠色大地上,沒有比才能未得發揮更悲慘的了。」

我們打扮得高尚優雅,就像目標是歌劇院而不是倫敦東區。在暮色加深的夜晚時分,街道上剛燃起的煤氣燈,透過雨絲成行的玻璃窗射出昏黃光線,但隨著我們愈往東行,燈光變得愈少。最後,在遠離大批磚房之後,出租馬車載我們轉進白教堂大街。燈光從各家酒吧流泄出來,照亮了那些水果小販,他們努力要在一日將盡的時候,出清剩下的貨物。在一間歌舞表演廳前,街頭風琴師跟他吱喳吵鬧的猿猴同伴站在坍坳的街角上。到處都有抽雪茄的男人靠在門邊吞雲吐霧,也到處都有女人在溜達,梳著松垮髮髻、跟鄰居閑磕牙的家庭主婦;別有圖謀的女士們走來走去,以避開當地駐警的注意。當然也有些富貴閑人厭倦了音樂會與晚宴,帶著看破世情的沉著姿態,在一個個誘惑肉體間懶懶閑逛。這一帶是貨真價實的馬蜂窩,非法與合法的活動轉個不停,這種粗糙混亂感讓我不覺得像是在倫敦,反倒像是我服役時在加爾戈達與德里見到的繁忙市場。

我們往北方轉向商業街後,可以看到街上小鋪里油膩獸脂蠟燭的微光把屋前一灘灘水窪照得閃亮。老鼠從嘎啦作響的車輪底下急奔過去;在雨中,通往荒廢樓梯間的一道道門像是打呵欠似的張大了口。我窺看門內,卻什麼也看不到。白教堂大街熙來攘往的光與熱,已經被四處瀰漫的黑暗取代。這片黑暗如此沉重,以致貧乏的照明似乎更加增了黑暗的重量。我大聲地對福爾摩斯提出疑問:在這樣的地方,能夠犯下什麼樣的惡行而躲過懲罰。

「住在這些屋子裡,想活下去就免不了要放過某些犯罪跡象,或者同流合污,」我的朋友回答,「看這邊,我們剛剛經過的街道,佛勞爾迪恩街是我們已知世界中最危險的地方之一,而這個地方不在非洲蠻荒地帶,只距離你我安放帽子的地方,幾哩路之遠。」

光看一眼他指的那條路,就證明他是對的。雖然剛下過雨,空氣還是滯重,幾乎沒有一扇完好的窗戶,全都是後來用紙張或廉價碎布草草補上的痕迹。

「這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想最好在入夜前,先跟線人確立聯繫。跟我來,還有我得要請你盡量別引人注意。」

就像我在別處提過的,福爾摩斯那種妄自尊大的態度,偶爾會考驗他少數幾位朋友的耐性。然而在轉入商業街與時尚街交叉口,看到那個稱為女王頭的那個場所時,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這兒擠滿了紳士(如果極廣義的延伸這個字眼),不過是最粗魯的那些;還有好些抹著口紅的女士,她們用笨拙的姿勢把嬰兒抱在懷裡,趕在回家前到此小酌一杯;還有瑪麗·安·若克琳小姐,她坐在靠近門口的吧台旁,看到我們進來時,掃了我們一眼。

「那一位怎麼樣,米多頓?」福爾摩斯掃視整個房間以後,大聲地說道。「她看起來夠好的了,還有漂亮的頭髮。朋友,你挑不到比那更好的了,至少在這些地方找不到。」

我驚愕的表情想必讓許多顧客注意到了,他們被福爾摩斯的話給逗笑了。

「喔,別裝了,夥伴,我們可沒有一整個星期好混。注意啦,」他用比較低沉的聲調對若克琳小姐說道,「我朋友快要離開倫敦到澳洲殖民地去了,而且——唔,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他應該要記得英格蘭是個友善的地方。你現在沒有約吧?」

若克琳小姐打量著我們,卻沒有答腔。

「嗯,好,沒關係,」福爾摩斯口氣溫和地說道,同時遞給她半鎊金幣。「這個嘛,我猜這比你一個月賺的還多,而且我很期待你能好好賺上這一筆。我們會留在這裡喝上一杯,然後再各自前往馬路那頭的泥水匠紋章客棧去。等到事都辦成了會再給你一塊厚金 ,我想這樣應該能說服你跟我們在那裡碰面了?多謝啦,親愛的姑娘。」

從店主那裡買了兩杯啤酒跟兩杯琴酒以後,我們在房間後方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來。我們啜飲著啤酒,琴酒則擱著沒動。

「我認為我們是打算讓若克琳小姐有個紮實的理由,在她覺得必要的時候甩開鄧樂維。」我冷淡地說道。

「正是如此。親愛的米多頓,我要向你致歉,但除了這樣指派任務以外,我編不出別的理由可以更有效地保護她。」

「你向來引以為傲的想像力變得這麼貧乏?」

「好啦,親愛的夥伴!要是沒有一點小玩笑來緩和一下,這個調查真是夠陰沉的了。不過我說,看看現在是誰來啦——不,別朝門口瞧,拜託你,」他輕柔地制止我,「透過那個絕妙位置的鏡子反射出的影像,你也可以看個清楚。」

史蒂芬·鄧樂維的臉在老舊的鏡子里變得扭曲,他友善的藍眼睛掃視擁擠的房間。他看上去很和氣,上翹的莊重鬍子搭在討喜的嘴和方正的下巴上。福爾摩斯打量鄧樂維時,故意擺出他那種隨性疏懶的態度。不過我知道,在這位前任衛兵大步走進屋內,向我們那位嬌小朋友打招呼時,福爾摩斯正在記錄他眼前的每個細節。在他們坐下時,若克琳小姐朝我們點點頭,這立刻讓她的同伴開始問她問題。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現在鄧樂維看見我們了,咱們離開吧。」我們走出酒吧,在帶著濕氣的強風直接打上我們臉龐時,他繼續說道:「我親愛的同伴,要能徹底確保若克琳小姐安全無虞的辦法,就是讓她好像另有約會。我得提醒你,這約會不能是瞎掰出來的,要是確定的事實,還有她的同伴也要是意外地發現此事。倘若她之後沒出現,就會有人惦記著她,鄧樂維也清楚這點。」

我們緩緩沿著商業街前進,這時天空開始變清澈了。我一離開女王頭那個密閉空間,也就恢複冷靜了。我說:「我毫不懷疑,你知道每種可能的結果。」一陣平和的沉默之後,我們朝著跟若克琳小姐會面的地點漫步過去。

再度踏上白教堂大街時,霧蒙蒙的空氣中瀰漫著有如嘉年華般的喧囂與淡漠。要是我們想把口袋裡錢輸個精光,每個街角都找得到賭紙牌、賭九柱戲,或者各種類型的大膽騙局。我必須坦承,在經過交叉口,進入商業路那片混亂地帶時,要不是福爾摩斯顯然很清楚他的方向,我實在懷疑我們走的路線是否安全。的確,我相信只有靠我朋友那股自信滿滿的氣質,才能讓我們在沿著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街道漫步時,不至於受到傷害。

我雖然不能替泥水匠紋章的歷史拍胸脯做保證,但這裡可能一度是當地的公會會館,因為這家店把自家商號的旗幟張揚地掛在低低的門楣上。我跟福爾摩斯到達的時間大約是十一點,但我們沿路得努力擺脫那些做夜間生意的姑娘殷勤地探問。因此,當我們得以走進那間擁擠小酒館時,我也稍梢寬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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