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宿命 第二百八十八章 華夏(六)

「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關於華夏這個詞,忽必烈並不陌生。在唐初名儒孔穎達的一份奏疏里,曾經詳盡地解釋了華夏一詞的由來。但是,眼下各地紛紛流傳的新華夏概念,顯然已經超越了孔穎達的見解。

論服章之華美,建築之壯麗,忽必烈自認為大元帝國絕不輸於這片土地上曾經的任何朝代。大都城可以見證帝國在這方面的輝煌,比宋唐兩代那些曲轉幽深,青瓦白壁,小家子氣十足的漢家庭院,紅牆黃瓦的大都城要宏偉得多。光從修建這樣一所大城所耗費的時間、人工和磚石材料來衡量,把唐都長安和宋都汴梁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大都的一個角。而大元帝國官吏的服飾複雜程度也遠邁漢唐,一件四品侍郎朝服上用的珍珠、瑪瑙、翡翠隨便挑出來,都夠換五件大宋宰相的官袍。更甭說皇帝、丞相、那顏等王公貴胄的袍服。如果這些還不能滿足一個華字,在禮儀方面,大元朝也遠遠走在了各朝的前列。有宋一朝,大臣動不動就跟皇帝甩袖子,瞪眼睛。在唐朝,魏徵敢嚇得太宗皇帝捂死獵鷹。這難道能說是禮儀么?在大元,哪個臣子敢這麼囂張,早被侍衛們叉出去餵了狗。眼下大元的尊卑之分,上下之防,等級之辯,遠遠超過了殘宋。文天祥敢把宋帝架空,把滿朝文武都搬到自己的大都督府內公幹,換在大元朝,那個權臣敢如此失禮?論規章制度,朝廷給漢人專用的各種規則都出自理學名家們之手,比出自趙普這個二半調子讀書人給為大宋建立的制度,嚴謹一百倍,也更附合「儒學」精義!

如是種種,每一項衡量去,民分貴賤、族分蒙漢、秩序井然的大元顯然比殘宋更堪稱華夏,而尊卑不分,長幼不論的殘宋此時卻更像傳說中的「蠻夷」。

但是,那些起義的亂匪們卻不懂這個道理,他們紛紜說:華夏之人,人人生而平等。不分民族,不論官職,每個人頭頂上都是同一片藍天。不願意受他人奴役,願意與他人平等相待的,才是華夏之民。那些喜歡森嚴的等級,喜歡生下來就當老爺或者生下來就給人當奴才的,儘管離開這片土地,到漠北去繼續他們的秩序……」

這些流言讓忽必烈很惱火,但他卻找不出什麼人才來應付。大賢董文柄已經作古多年,唯一在筆杆子上能與陳龍復一較短長的葉李年初又被他幾句話活活嚇死了。如今他帳下的漢臣留夢炎、趙夢頫等人除了吟詩作畫外,別無所長。那個新崛起的黎貴達倒是有些才幹,但眼下敵我雙方決戰之機,忽必烈可不敢用其他事情讓黎貴達分了心。

戎馬一生,忽必烈汗親自參加的戰鬥不下百次。攻堅戰、追逃戰、迂迴戰、反擊戰,什麼樣的勝利他都品嘗過。被人正面突破、被人側翼包抄、被人切斷糧道,被人憑城據守耗盡士氣,各種各樣的敗仗他也經歷不少。到了後來,勝利也好,失敗也罷,都很難讓他心裡湧起太大的波瀾。

然而,眼前這一仗卻不在他以往的經驗之內,耗盡了他的耐心。可以說,一個半月來,三十萬大軍打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糊塗仗。屢戰屢勝,收穫卻等於無。

一個半月前,借著遼東大捷的氣勢,忽必烈率領大軍攻入山東東路。克萊州、取登州,下寧海,勢如破竹。守軍如事先預料一樣,沿途不斷騷擾,在州府大城也做出了殊死頑抗,但雙方實力上的懸殊差別讓他們無法阻擋大軍的腳步。幾乎每個州的抵抗都沒超過十天,最激烈的戰鬥多發生在行軍途中,當大元兵馬攻到府城下,將數百門大炮一字排開後,戰鬥的結果立刻沒了懸念。只有最東端的寧海州在杜滸艦隊的支援下堅守了半個月,最後也不得不棄城而去。

當大軍站在海邊上準備歡呼勝利時,有細心者突然發現一個彈丸之地被落在了身後邊。而這個彈丸之地又恰恰卡在山東東路的腰眼上。如果不把它拿下來的話,萊州、登州、寧海,甚至濰州和密州,時刻都有被再次顛覆的可能。

「陳賊吊眼應該就躲在膠縣附近!」

月赤徹兒指著地圖上那個被人忽視的角落,推斷出了一個眾所周知的答案。忽必烈點頭稱是,旋即派人追問負責掃蕩沿途殘寇的漢將何煒為什麼這麼多天沒把彈丸大小的膠縣蕩平了。親兵擎著他的手諭飛馬而去,第二天,卻帶回了何煒中炮身亡的噩耗。

忽必烈聞訊大怒,立刻下令分頭掃蕩各州的兵馬到膠縣附近集結,發誓要用馬糞填平這個彈丸之地。數十萬兵馬殺到郊縣城牆下,卻發現陳吊眼早已棄了城,躲到了海邊的一群新建的堡壘之中去了。

敵手古怪的舉止讓忽必烈心裡起了疑,在等待大軍集結的時間裡,通過俘虜之口,他發現自己上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當。陳吊眼部並非不堪一擊,一個多月來,他們根本沒有跟元軍正式交過手。先前在各州、縣打著陳吊眼旗號守城的,全是他沿途招募來的流寇和俘虜來的新附軍。而真正的破虜軍主力,一直偃旗息鼓躲在嶗山腳下看熱鬧。

在佔領山東東路大半年的時間內,陳吊眼這個大山賊搬空了治下所有州縣。在他和「誘惑」和「逼迫」下,除了那些極其偏僻的地方,整個半島的大元子民不得不進行了一次大遷徙。靠著黃水洋群寇和方、蘇兩家海賊的支持,全部財富和大多數青壯百姓都被陳賊用船送到了兩浙和福建。然後,陳賊把沿途招來的流寇和俘獲的新附軍充當炮灰,去守衛幾個空蕩蕩州府。

「你是說,你不是破虜軍。那些州、府都是你們這些人在守?」忽必烈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來,盯著俘虜的眼睛問道。

「如果敢欺騙大汗,你自己知道會有什麼後果!」阿里海牙大聲威脅。從南方撤回後,他為了推卸戰敗的責任,把破虜軍的戰鬥力形容得非常強大。而一個多月以來,每攻克大的府、縣,蒙古籍漢將們都要跑到他面前大聲談論守軍的無能,藉此暗示他曾經在大汗面前撒了謊。

「如果破虜軍戰鬥力這麼差,伯顏丞相不會久攻江西不下。達春將軍也不會戰死在南方!」阿里海牙、阿剌罕等人大聲為自己辯解,每次都招來肆無忌憚的譏笑。除了那個面色陰沉的黎貴達,三十萬大軍中,幾乎沒人相信他們的忠告。

為此,阿里海牙想破了腦袋。最後終於在寥寥無幾的俘虜中找到一個肯招供的,押著他過來向忽必烈印證自己的誠實。

「小的,小的哪裡敢啊。小的是兩淮新附軍,原來在張望張大人麾下效力。張大人戰死後,小的被陳賊硬逼著當了叛逆,日日,日日盼著官軍來救啊!」俘虜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

「那你為什麼不早來報告!」忽必烈非常謹慎,唯恐此人是陳賊留下的『死間』。故意把自己人給對方俘虜,然後提供虛假情報讓敵將上當,這種戰術在《孫子兵法》里「用間」篇里曾經深入地做了探討。

「小的想來,可,可沒人相信我,給我通稟!」俘虜抬起頭,滿臉委屈。

自從來到山東東路後,陳賊就沒打算守衛那些州縣。他把自己的隊伍放在了膠縣東北方十餘里的一個港外內,招募百姓在那裡修建堡壘。至於百姓已經差不多撤盡了的大城,則「包」給了各路民軍,還有被他俘虜來的新附軍。

「陳賊讓我們自種自吃,規定我們守州十天。各種辦法都可以用,十天後,可以棄了府城,跑到海邊去。杜滸在每個海邊都留了船,接著大夥去南方!」俘虜沮喪地彙報。如果不是被火炮炸暈了,此刻他已經坐在了南下的大海船上。有一個條款他沒敢如實稟報給忽必烈,那就是陳吊眼答應,每多守一天,給他們發十個銀幣。活著的到船上領,戰死者則由南方的錢莊派專人把銀幣帶給他們的家眷。

所以,各州府守軍都盡量拖延時間。實在拖不下去了,才開始撤離。萊州、登州、寧海的治所都在海邊,元軍在這邊入了城,守軍在城的另一側同時下了海。

「你們家將軍就那麼傻,陳吊眼明顯在讓他送死,他們還肯替其賣命?!」忽必烈氣得臉色鐵青,從牙縫裡擠出聲音問道。

他不願意相信自己四十餘天來一直被陳吊眼所愚弄,對各府城的攻打雖然順利,然而,敵人在行軍途中的偷襲,也讓元軍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如果先前與大軍糾纏的只是些流寇,那麼,接下來的戰鬥中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出人預料的事情。

但是,從攻城戰的激烈程度、最後統計出來的敵軍屍體數字和各州府的地理位置上看,俘虜說的顯然是真話。

「陳,陳大人,不,陳賊就在膠州堡。這半年多,他和杜,杜賊一直在海邊修建堡壘。他,陳賊向我們承諾,說,說他決不南撤。他要,要韃,韃子頭兒,來得去,去不得!」不知道是被忽必烈的天威嚇傻了,還是被火炮震暈了腦子,俘虜結結巴巴地彙報。

「韃子頭兒?」忽必烈聽感到這個詞非常新鮮,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這個詞是說自己。氣得一腳把俘虜踢翻在地上,拔出腰刀向下砍去。

「噗!」紅光飛射,血濺了阿里海牙滿臉。幾乎所有文臣武將都楞在了當場,陳吊眼的狡詐固然出乎眾人預料,忽必烈的突然失態更讓人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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