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宿命 第二百八十六章 華夏(四 下)

上兵伐謀,就在鄒洬與達春彼此試探著為對方布置陷阱的時候,距離襄陽三百里外的馬鐙山,一群小人物悄悄地聚集在一起,打起了元軍糧草的主意。

這一代本來就亂,石穴寨,王子寨、牯山寨、十幾個山寨遙遙相望。大的匪幫有二十餘家,小的匪幫多如牛毛。北元南下的時候,曾經把山賊們招安過一陣子。但是忽必烈君臣很快反悔,答應好的官職、俸祿和軍餉都沒到位,並且把前去接受招安的頭領砍了腦袋。江湖豪傑們發現上了當,索性再次拉杆子。

地方官員也曾盡心剿過幾次匪,奈何山區過於貧困,百姓們與響馬基本無法區分。收成好時,這一代治安就逐漸好轉。收成差時,就有人上山為盜。當收成差到了搶無可搶的地步,響馬們又紛紛轉業,化整為零到光華、谷城一代做乞丐和毛賊。

大元官吏們見土匪們成不了氣候,慢慢也懶散下去,任由山嶺間的馬賊自生自滅。間或有被劫的商旅前來申訴,官老爺們則使出連哄帶騙的慣用伎倆,和稀泥了事。馬鐙山四周的漢子們換了一茬又一茬,窮慣了,也被人歧視慣了。突然有一天聽說有大人物想請他們幫忙時,立刻受寵若驚,進而掂量起自己的身家來。

「要咱們出兵,可以,軍餉得文大人給發,不要紙鈔,不要銀子,統統折成鹽和米,每條漢子每年給米三,不,五石,鹽二,三斤,否則,大夥談都沒得談!」二十家公推的,見識最廣的總瓢把宋九拍打著桌子喊道。

嘴巴里喊得聲音雖大,手掌拍桌子的聲音卻不響。聚義廳內的唯一的桌子是太祖南下年間的古物,前年大夥下山逃荒的時候,不小心被螞蟻蛀空了腿,如果用力過大,弄不好會立刻拍散了架子。

一拍兩散的口彩他可不希望出現,山上山下幾萬口子等著米下鍋。如果真的把宋使氣走了,老少爺們兒得活煮了他。但瘦死的老狼不能倒架,如果要價太便宜了,讓人懷疑自己的實力還不說,日後重新討價還價也不方便。

「米,我一粒沒有。韃子的軍糧馬上從老灌河上過,能不能讓老少爺們吃口飽飯,那得靠你們自己。鹽巴就在順陽鎮的碼頭上,整整五大船,每船六千斤雪花精鹽,北朝太子親手簽署的路引!」宋清濁笑眯眯地沖三山五嶽的豪傑們介紹自己的出價,說話的聲音慢慢抬高。

跟文天祥主動請纓北上聯絡各地豪傑,這是他的第二站。上個月在伏牛山,他已經聚攏豪傑們跟汝州的運糧隊打了一場,繳獲了幾萬斤糧草之外,順帶著摘了魯山縣縣令的人頭。聽伏牛山的瓢靶子杜萬年介紹,京兆、鄧州等地最近給伯顏湊了一批糧草,所以他又化妝成京城裡鹽商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趕到了馬蹬山下。

就如油裡邊濺入了一滴水,聚義廳里轟地一下炸了鍋。不顧宋九爺的顏面,大小頭領紛紛叫了起來。

「三萬斤鹽,我的媽呀,那可咋吃,把人腌成鹽巴核了!」

「多少,三萬,你聽清楚沒,不是跟韃子上次一樣吧,又糊弄咱們。上次咱們去領糧餉的人,半粒糧食沒回來,可是把腦袋掛在了城牆上!」

「吃不完咱們不會賣么,人家說北元太子親自簽的路引!」

「他是宋官,太子怎麼給他簽路引,到底誰在打誰啊!」

「……」

年久失修的聚義廳不禁吵鬧,眾人的說話聲一大,明瓦下就有土如胡椒粉般嗖嗖下落。空氣里立刻瀰漫起了怪異的朽木味,把嘈雜聲嗆回嗓子里。

「宋,宋軍師,讓,咳咳,讓您見笑了!」老當家宋九尷尬拍打著頭巾,把宋清濁請到了大殿外。漫天要價,是大夥在接見宋清濁之前商量好了的妙棋,只是宋九爺根本沒料到,對方先扔下自己一個大訂單砸爛了自己鐵算盤。三萬斤精鹽,按每個義勇三斤鹽的傭金算,山寨得湊出一萬人馬幫宋清濁做了這筆買賣。馬鐙山附近各寨若真能湊出一萬可戰之兵,眾寨主們爺們也不至於窮得全打光棍了。

大小寨主們見宋九與南方來的「老客」出了聚義廳,趕緊拍拍身上的土跟了出來。這筆買賣到底有多大,頭領們可得聽清楚了。免得宋九那老小子起了黑心,吞了大夥應得的那份紅利。

「也好,頂著太陽說話,大夥心裡亮堂!」宋清濁不丁不八在堂前一站,盡量學著江湖口吻向山寨頭領們許諾:「三萬斤雪花精鹽,只是定金。路引是咱們的人花高價在京城裡買出來的,諸位吃不完,可以運到周圍去賣。船艙底下還有二十副翎根甲,五百張角弓,二百把斷寇刃,明個晌午就能運到山下,算是文丞相給大家的見面禮兒。至於諸位當家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咱們買賣成不成,交情永在!」

眾頭領又是嗡地一聲,亂了陣腳。翎根甲、斷寇刃、還有四年馴制才能出庫的角弓,這可是地方新附軍都未必用得起的好傢夥。文丞相算是給足了大夥面子,大夥照理說不能不識抬舉。可截殺糧隊的事情畢竟不是攔幾個小商小販,一旦把官府惹毛了,大夥的老巢就有危險。河北那邊有事實明擺著,元軍南下,不打破虜軍,先拿造反的山賊們祭旗。

「怎麼,難道大夥就有大家劫舍的本事,沒有殺官造反的膽量不成?」宋清濁見半晌無人上前回應自己,故意激將。

「宋,宋軍師可不能這麼說。咱們馬鐙山、牯山寨方圓幾百里,可沒出過一個孬種!」老宋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怒氣沖沖地回答。

「那就是嫌宋某給的定金薄?」宋清濁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潔的牙齒。

「也不能這樣講,文丞相給面子,咱們大夥不能不要這個臉。但是,但是……」宋九但是了半天,也沒但是出個所以然來。二十幾個寨子,名義上他是總當家,但各寨有各寨的心思,很多事情他做不了主。文天祥給的定金不是薄,而是太厚了,厚得讓大夥心裡忐忑。錢財好拿,大夥付出的代價估計也不會小。截糧只是第一步,後邊不知多少掉腦袋的事情得為他去做。

「但是,你們怕咱大宋在南方支持不住,到時候被韃子當破虜軍來征剿,對不?」宋清濁搖頭,眼神在不經意間露出了几絲不屑。

看人看神態,從眾響馬的舉止間,他已經看出了這夥人心不齊,眼界也有限。為了順利完成文天祥交給自己的任務,宋清濁只好試一試最冒險的方法。

「宋大人怎麼如此說話,咱們二十幾個山寨能聚到一處,就擺明了不怕韃子看著扎眼!」牯山寨的大當家周子玉上前一步,反駁道。

他只向前邁了一小步,卻與同行們拉開了很大距離。顯然有人在他前進的時候,悄悄地把腳向後挪了半尺。

「其實諸位還有一個發財的好辦法,就是明天接了宋某的貨。然後把宋某的腦袋割下來,送給元人當蒲包。說不定人家看你們恭順,還能受了大夥的招安!」。宋清濁裝做沒聽見周子玉的抗議,繼續冷嘲熱諷。

「你,你這不是埋汰咱們么?」周子玉怒火上涌,挽起胳膊就想跟客人拚命。割了宋使的腦袋獻給元朝官吏,這步棋大夥事先不是沒商議過。若不是海沙幫和伏牛山都放下話來,憑藉宋清濁此刻這囂張態度,就足夠讓寨主們找到出賣他的理由。

但是,文天祥的面子他們可以不給,海沙幫張幫主的和伏牛山杜寨主的面子他們不能駁。萬一張幫主斷了私鹽這條路,那價格昂貴,一斤里攙著半斤沙子的官鹽可不是各山寨能吃得起的。杜寨主那裡更惹不得,伏牛山綹子大,雖然與此地隔著幾百里路,惹毛了杜二楞子,他暗中派刀客前來尋仇,那更是防不勝防的麻煩。

「周大當家稍安勿躁!」憋了半晌氣的宋九猛然喊了一嗓子,暫時壓住了眾人的騷亂。沖宋清濁拱了拱手,說道:「宋軍師這是哪裡話來,即便不看文丞相的顏面,咱們一筆也寫不出兩個宋字,按江湖規矩,你來到我的地盤上是客,做主人的拼了性命也得保你平安!」

「就是,咱馬鐙山各寨雖然窮,志氣卻不短!」周子玉在旁邊給宋九幫腔,一張臉完全氣成了青黑色。

「這定金,我們可以收,也可以不收。關鍵得問您宋軍師一句話,現在大夥幫了你,將來文大人成了氣候,咱們這筆帳怎麼算?」宋九擺手打斷周子玉,徑直問道。

「北上之前,文丞相有交代,大夥為華夏流了血,絕對不會白流!王師北伐後,各位手底下有多少兵馬,就能做多大官。至於進破虜軍還是警備軍,看諸位的戰鬥力。反正不會像韃子那邊,騙了你們買賣,反過來又征剿你們!」宋清濁毫不猶豫地回答。

北方淪陷已久,他從沒指望這些山大王能像陳吊眼、西門彪一般,還記得自己是個漢人。無論問金銀還是問前程,只要能在敵軍身後點起火,文天祥已經授權他在一定範圍內多付出些代價。

「宋參謀此話當真?」幾個躲在後排的寨主一擁上前。誰都不想做一輩子盜匪,就算為了祖宗顏面,他們也希望能有機會將身份洗白。

「大夥在北方,聽說過文丞相有騙人之舉么?大元朝氣數快盡了,難道你們還看不出來么?」宋清濁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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