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宿命 第二百六十八章 國戰(十 上)

一場為彌和父子間日漸疏遠的感情而設的家宴不歡而散。太子真金鬱郁告別,出了延春閣,打馬向屬於自己的東宮――隆福宮走去。隆福宮位於宮城之外,皇城之內,距離內廷比較遠,此刻宮城初建時在道路兩邊植的柳樹早已落光了葉子,乾枯的枝條隨著陣陣北風瑟縮呻吟,像極了前些日子無辜百姓被驅趕出城時發出的哭喊。

真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江山社稷連同自己這個太子都是忽必烈的,大汗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如果自己真的想實現百姓生活安定,分裂出去的各大汗國合併為一的志向,首先得邁過忽必烈這道檻兒。

做了幾十年的太子,他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羽翼。雖然上次與阿合馬火併時被忽必烈趁機剪除不少,但此刻大都城內聽命於他的將士還有萬餘。如果發動一場兵變……?

想到這,真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道路兩邊的柳樹看起來越發憔悴,一棵棵就像無處容身的孤魂野鬼。

他不能這麼做,雖然殺了忽必烈後任何人阻止不了他登上皇位。但眼下南北雙方血戰正急,一場內亂足夠讓大元朝徹底毀滅。但是憑忽必烈這種治國之策能戰勝殘宋么,真金心裡實在沒把握。師父教導他內聖外王,而父皇忽必烈的治國之道卻不斷把天下百姓推向大元的對立面。

「太子殿下,隆福宮到了!」一個極其陌生的嗓音在真金耳邊提醒道。正在沉思的真金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看見一張紫茄蛋子臉。

「原來是月赤徹爾將軍啊,你怎麼跟著過來了!」真金跳下馬,把韁繩交給侍從,一邊抬腿向汗白玉石階上邁一邊問。這張令人厭惡的茄蛋臉屬於怯薛長月赤徹爾,此人出身於蒙古許兀慎氏,是成吉思汗「四傑」之一博爾忽之曾孫。平素里與東宮太子系人馬一直不睦,今天卻不知道被什麼風給吹了過來。

「小臣奉皇上之命送太子一程。萬歲春秋高了,熱乎身子吹不得這冷風。所以著小臣相送,以全父子之情!」月赤徹爾躬身施禮,回稟。

聞此言,太子真金更驚。自己心裡對父皇不滿,一路上想必也沒什麼好臉色。如果被月赤徹爾如實彙報上去,恐怕一頓申飭在所難免。他本能地回過頭欲找不忽木諮詢對策,卻霍然想起,不忽木被派出使西域去了,如今自己身邊沒有一個閱歷、見識都在葉李之上的智者。

「太子何不請小臣進去喝杯茶,這大冷天的,在外邊吹北風可不是待客之道!」月赤徹爾彷彿看穿了真金的心思,笑了笑,主動申請入東宮作客。

以他怯薛長的身份,和今天替忽必烈給太子送行的任務,入東宮喝一杯茶的要求並不過分。太子真金知道此人既然主動要求進宮喝茶,肯定不會去進自己的讒言,蒼白的臉色稍緩,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月赤徹爾將軍請!」

「如此,就叨擾殿下!」

二人稍做客套,先後走近了太子的東宮。此處的格調與忽必烈最愛居住的延春閣迥然相異。忽必烈年齡越老,越喜歡奢華富麗,所以內廷之中裝飾得金壁輝煌,到處擺滿了象牙、寶石、鐘鼎等富貴之物,連院子里的迴廊都要刷上幾層金粉,以襯托皇家無尚尊貴。而太子真金居住的東宮造型就淡雅得多,白牆、青瓦,碧樹,即便是冬天,也有流水在小橋下潺潺而行,宛如一江南名園。

「早聞太子殿下這裡雅緻,今日一見,果然讓人心生出塵之意!」月赤徹爾跟在真金身後半步左右距離,邊看邊贊。

「讓將軍見笑了,當年師父在此給真金講學,言中常提江南風物。後來為緬懷恩師,我就照著書中描述修飾了一下。每日協助父皇披閱奏摺之後,到這裡轉一轉,的確讓人心情輕鬆不少!」真金謙虛地解釋,月赤徹爾的來意他不清楚,所以話題也只能停留在對亭台樓閣的點評上。

「太子殿下福緣深厚,年近不惑還能在父親膝下進孝。月赤徹爾羨慕得很呢,我少年時家父即為國捐軀。及至年長,想為父親分憂也無從分起。」月赤徹爾很聰明地借著太子的話題,把談論重點轉移到家務事上。他十六歲入宮當怯薛,不久其父即戰死於大理。父子之間相處的機會不多,所以也沒有一般人家中少一輩豪傑和老一輩英雄之間的觀念衝突。

「將軍家世代都是我大元忠良!」真金驀然轉過身來,對著月赤徹爾深施一禮。到此刻,他終於明白了忽必烈派月赤徹爾前來相送的深意,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也被其中濃濃的父愛所感動,湧起陣陣溫暖。

「能得太子一贊,月赤徹爾甚感榮幸!」月赤徹爾大笑著回答,跟在真金身後走入了太子的書房。

順利完成了忽必烈交代的使命,月赤徹爾很高興。在書房中喝了杯茶,閑聊了幾句最近朝野中發生的大事,然後以保衛皇宮的任務在肩為由告辭,匆匆趕回了延春閣。

夜已經深了,忽必烈還沒有睡。他出征在外期間,政務都是交由太子真金打理的。班師回朝後,少不得把一些重要批奏再瀏覽一遍,彌補因太子府處理不當遺留的疏漏。

見月赤徹爾回來,忽必烈把手中的奏摺丟到身邊一個巨大的木筐中,笑著問道:「太子回宮了么?是不是還在怨我這老頭子礙手礙腳?」

「太子殿下甚為懊悔,見了小臣之後,一個勁兒自責,希望小臣代他向陛下賠禮,請陛下恕其衝撞之罪!」月赤徹爾走上前,笑著回報。

「算了,你不要替他掩飾,朕養了個什麼樣的兒子朕自己知道。嗨,這皇帝的位子朕坐得太久了,久了必然惹人生怨!」忽必烈苦笑著搖頭,慨然道。他派月赤徹爾去試探真金的態度,原本也沒指望對方能帶回什麼好話來。月赤徹爾把真金說得越孝順,越說明父子之間的隔閡已經深到百官不敢插手的地步。

「皇上如此聖明,治國時間越長,越是百姓之福。若是能萬歲,萬萬歲,不知道多少人要感謝長生天的眷顧呢!」月赤徹爾聽出忽必烈話語中的不快,低聲開解。

「一派胡言,如果真是那樣,朕的皇子,皇孫,還不得把長生天捅翻掉!」忽必烈笑道捶了月赤徹爾一拳,罵道。

「唉吆!」月赤徹爾佯裝受不了肩頭上傳來的大力,噔噔噔後退六七步才穩住身形。邊退,邊贊:「陛下年近古稀尚能一拳將小臣打飛,古往今來哪個帝王有如此強健的體魄?」

忽必烈被月赤徹爾逗得微微一笑,心中鬱悶疏散了不少。眼前這個侍衛自從十六歲就入宮做怯薛,二十餘年來忽必烈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彼此之間的感情與親生叔侄差不多,有些心裡話也不瞞他。揉了揉拳頭,嘆道:「朕知道你的一番好意,但帝王家的事情,與百姓家終是不同!」

「也沒什麼不同啊,百姓家父子也爭執,兒子大了,自然認為父親說得話未必句句在理。但爭執過了也就過了,同是為了家業興旺,誰還會記在心裡。其實小臣今晚在門外聽陛下父子爭執,心裡很羨慕呢!」月赤徹爾婉言相勸。

「什麼話,有子忤逆也值得羨慕么?」忽必烈楞了楞,哭笑不得地問。

剎那間,月赤徹爾的眼圈有些紅,低下頭,小聲說道:「臣平日看到別人家父子失和,為小事爭執。總想著,如果我父親尚在,我也跟他吵一架,看看父子之間吵架到底是什麼滋味!」。

忽必烈突然感覺到自己心頭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酸酸辣辣的好不是滋味。蒙古人感情粗獷,如月赤徹爾這般心細如髮的人少之又少。忽必烈想想失里門早早的戰死沙場,與家人陰陽永隔。而自己兒孫滿堂,可以經常坐在一處喝喝奶茶聊聊天,猛然覺得月赤徹爾的話非常有道理。比起父子親情來,與真金的政見爭執的確微不足道。反正這江山最終還要落到真金手上,不如現在就多給他一些嘗試自己治政理念的機會。

想到這,忽必烈低聲問:「太子說盧世榮等人強逼百姓遷徙,藉此斂財。這件事情你怎麼看?」

「太子當初不該答應,如今,卻不該反悔!」月赤徹爾抬起頭,大聲回答。作為忽必烈的怯薛,本身就有為皇帝提建議的職責。盧世榮等人把貧苦之家趕出大都,強遷周邊富戶入城的舉動鬧得天怒人怨,即便忽必烈不問,他也想找合適機會參幾個漢臣一本。

「你坐,詳細說來!」忽必烈用腳踢過一張羊皮矮凳,低聲命令。呼圖特穆爾曾經說過月赤徹爾、完澤等年青怯薛有才幹,今天他正好借這個機會考教一下月赤徹爾的才幹到底高到什麼地步。

「太子殿下當初為了籌集銀兩,慶賀陛下凱旋,才不得不答應了盧世榮的請求。雖然此舉為國庫籌集了大筆銀兩,卻寒了中書省百姓的心。這裡的百姓先跟著大遼,再跟著大金,然後歸屬於咱大元,對南朝本不留戀。寒了心後,難免會被文賊的花言巧語給打動!」

月赤徹爾非常有條理地分析盧世榮過度盤剝百姓帶來的害處。抬頭看了看忽必烈的臉色,又繼續補充道:「但此事,朝中文武百官,還有蒙古王公大臣參與者甚多,如今人人想從買賣地產中獲利。如果突然把遷徙百姓的事情停下來,反而會引起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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