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四十七章 風暴(九 上)

這是一雙不再強健的手,皮膚上面布滿了暗褐色的斑痕,斑痕下,青黑色的血管與暗黃色的筋絡交織成網,勉強拉攏住乾枯的骨架。燈光下,那些骨架顯得如此脆弱,彷彿稍微一著力,就有可能立刻分崩離析。

這雙手隨時可以翻雲覆雨,把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把一座大廈從內部徹底破壞掉。

手的主人微笑著和客人們打躬作揖,一團和氣。言談間把屋子裡的氣氛掌握的恰到好處,既有老朋友聚會般溫馨,也在不時間透出大戰降臨的緊張。

「取義成仁,在此一舉。若能一舉而定天下,陳某甘願背負所有世間所有罵名。咱們不能再猶豫不絕了,皇上馬上要成年了,可文相依然把他當作小孩子來哄。伯顏幾十萬大軍虎視眈眈,文丞相卻只大權獨攬,根本不給他人為國出力的機會……」陳宜中痛數著文天祥的專權、跋扈。痛數著新政實施以來對傳統的顛覆和對皇上的不敬,不知不覺間,老淚已經湧出了眼眶。

「大人,伯顏求和的誠意真的可信么?信中沒用忽必烈的金印,僅憑李治亭的幾句空話我等就貿然行事,一旦殺賊不成,反而引狼入室,其不重陷國家於風險之中?」陳宜中對面,一個身穿青衫、頭頂粗布小帽的文職官員謹慎地問。

他是禮部員外郎張敬之,從臨安開始追隨行朝四處漂流的老臣之一。像今天在座的所有官員一樣,對文天祥架空皇帝,獨攬大權,任人唯親的作為不滿致極。但他依然堅持要採用正面手段,整合朝野和宮廷的力量聯合罷免文天祥,而不是鋌而走險。

「我等做堂堂正正之事,須循堂堂正正之途,縱敗,亦留得清名於世。後人亦會被我等作為所鼓勵,前仆後繼與文賊繼續抗爭。若謀正事卻以暗謀,非但使我等之名蒙羞,即便事成,恐怕亦無法令破虜軍眾將心服。一旦鄒、陳、蕭、張等人回師相攻,我等以何擋之?」另一個身穿便服的文官站起來,對張敬之的觀點表示贊同。

他是吏部侍郎卓可,當年曾追隨幼帝泛舟海上,也曾被文天祥強行征去,到邵武政務學院學習新學。憑藉過人的記憶力和廣博的學識,卓可很快從政務學院畢業。一年多的新政灌輸絲毫沒有動搖他對皇室的忠心,反而讓他對自己的信念更加堅定不移。

文天祥的新政是飲鴆止渴,整個國家的潛力被他快速激發,但整個國家也會在剎那繁榮之後分崩離析。自古以來,商人當政,都會禍亂天下。這是由商人逐利的本性決定的,並非文天祥憑藉一部約法所能改變。如今,在大都督府治理下重工商而輕士大夫的大宋禮儀綱常幾乎完全崩壞。為了賺錢,人們什麼都不顧,同胞兄弟為些許財物反目成仇,市井草民因蠅頭小利將長官告上公堂,朝野間秩序之混亂比蠻夷絲毫不讓。

對新政的極度不滿和對皇室的極度忠誠,讓卓可義無反顧地站到了陳宜夫身邊。但對於一個正直的讀書人來說,陳宜中在聯手彈劾不成後打算採用陰暗手段去害人的設想他絕對無法贊同。

行正事必取正途,若以旁門左道行正事,則正事從開始就走上了邪路。卓可的觀點顯然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認同,前來陳家秘密聚會的在職惑告老的皇家支持者們議論紛紛,都認為不能為了剷除一個權臣,而斷送了整個大宋的前途。

「諸位大人稍安勿燥,陳某本來就沒相信元人的誠意。但無論元人是否真心議和,眼下卻是我等剷除奸臣的最佳時機!」陳宜中站起身,雙手輕輕相空中壓了壓,將眾人的聲音硬壓了下去。

目光環視眾人,他看到一雙雙蘊涵不同神色的眼睛。有人的目光中明顯帶著期盼,有人的目光里全是迷惑,還有人目光裡帶著幾分破壞者的興奮,凡是在朝堂議事時能看到的眼神,這裡應有盡用。

但陳宜中相信自己能用幾句話將這些散亂的目光凝聚起來,凝聚成一把砍向政敵的利劍。在官場滾打這麼多年,他已經熟悉了其中所有運作規則。來回踱了幾步,陳宜中以緩慢而自信的語氣說道:「如今,鄒、陳、蕭、張諸將皆領兵在外,文賊身邊無憑無依。若我們在此時找機會除了他,陛下複位所面臨的風險也就降低到了最小。即使有亂臣賊子圖謀不軌,也沒有足夠力量在京城(泉州)發動一場叛亂。這是其一……」

「若鄒洬等人興兵與文賊報仇怎麼辦?」有人大聲反問道。

最近大都督府那邊寫來奏摺,說文天祥處理完贛州會戰善後諸事後,就會前來探望陛下,順便與留守諸臣協商下一段對敵作戰的安排。如果打算採用非常手段,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離開了大都督府的文天祥就是一介書生,眾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博殺他。但博殺他之後,如何面對破虜軍的報復,座中諸位誰都想不出一個好辦法。

「其二,伯顏大軍壓境,鄒洬、張唐、蕭明哲等人若是不顧一切回師,江南西路和廣南西路就會盡入敵手,諸將就要背上貪權誤國的罵名。這恐怕是鄒洬等人無法承受,也承受不起的罪責,屆時將士們也不會聽從他們的命令。即便有少數不明大義者貿然從前方返回,三軍走不到一半,估計也會盡行散去!」陳宜中不理睬眾人質問,自顧述說道。

他不是個喜歡冒險之人,在決定聯合眾人搬倒文天祥之前,在心中已經反覆對時局發展進行了權衡。這個階段最不怕前線的破虜軍造反,伯顏的二十萬大軍虎視眈眈,剛好在外部形成了一種對「行朝」最有利的格局。破虜軍對補給要求遠超一般部隊,如果他們造反,行朝只要能卡住福州、泉州、邵武等軍械生產重地,就可以卡住破虜軍的脖子。腹背受敵之下,那些「全憑重金激勵,心中毫無忠義之心的武夫」不自行散掉才怪。

看了看眾人茫然不解的樣子,陳宜中繼續侃侃而談,「第三,陛下複位後,立刻以皇命招撫三軍。文賊已死,大敵當前,破虜軍將士應該分得清楚國事與私恩孰輕孰重。此外,我等將邵武、福州等地火器盡行取出,重整一支兵馬,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朝政一亂,誰能抵擋住伯顏呢?」依然有人對陳宜中的計畫表示懷疑。雖然大夥都看不起武將,都自認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但蒙古人這些年在眾人心中留下的陰影一直難以散去,通過一系列磨難,很大一部分文人早已對軍事有了一點認識,不敢再苟同隨便拉起一支隊伍即可成軍的說法。

「這就應在第四點上,伯顏修書給我等,意欲講和,卻未曾報於忽必烈知曉。即便事後他想反悔,我等將此信公之與眾,難道忽必烈不會忌其專權么?北元君臣離心,而我等除去文賊後,君臣一體,眾志成城,憑藉江西群山之險,海上戰艦之利,不用文賊之人,亦能守得住半壁江山!」

「守住江山後又如何?文相與北元交戰之時我等除了他,雖然是為了捍衛皇家顏面,但無知百姓必然罵我等是秦檜,倒頭來,反而成就了文賊的英名!」卓可見陳宜中漸漸說服了眾人,再次大聲抗議。

「子敬,你太心急了。文賊所謂的北伐,只派了陳吊眼一支孤軍出馬,顯然是個敷衍世人的幌子。依陳某之見,我等根本不需要北伐,即可戰勝大元!」陳宜中停住腳步,自信的答道。

剎那間,有股燈光照在他激動的面孔上,顯得他容光煥發。「我華夏不怕蠶食,就怕鯨吞。當年真宗與契丹議和,眾人皆詆毀其懦弱。百年之後,契丹自潰。高宗與女真議和,百姓痛其志短。結果女真不足百年而敗,我江南卻一日比一日富庶。若此時能保住半壁江山與蒙元議和,恐怕韃虜得了一時好處,亦難熬過百年。百年之後,我華夏養足精銳,一戰而收復故土。而韃虜……」

歷史上的事實都證明,胡人崛起快速,崩潰也突然。守住半壁江山,養精蓄銳這個策略對於家業此時俱在泉州的文人們很有誘惑力。如果有一個辦法既能保證皇帝重新親政,剷除新政帶來的亂像,又能恢複士大夫們昔日的特權,還能進一步保住半壁江山,大夥又何樂而不為呢?

「我看這事有可行之處!」有人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反覆盤算厲害得失,發現對自己幾乎沒什麼風險。

「丞相是不是把此事想得太簡單!」有人依然出言反駁,但響應者已經寥寥無幾。

「不是簡單不簡單,而是錯過這個機會,我等再無除奸之可能!」

陳宜中接過話頭,激憤地回答,「此刻文賊與韃子交戰,雖有可勝之機。但他擊敗了韃子,重建的也只是一個沒有君臣綱常的大宋。我華夏千載古國,延續全賴綱常。無綱常之華夏,與蠻夷之邦何異?」

夷狄知道了綱常即不為夷狄,華夏失去綱常則不再為華夏。在陳宜中這些「理學大家」眼裡,敵我之分別就是這麼簡單。至於夷狄打著綱常幌子犯下那些罪孽,他看不見,也不願意睜開眼去看。

「是啊,借拯救華夏之名,卻行擾亂綱常之實。我等身為聖人門下,豈能視禮義淪喪而無動於衷!」在眾口一詞的議論中,房間內的氣氛逐漸走向高潮。陳宜中看準時機揮了揮手,幾個一身戎裝的侍衛閃出來,不聲不響地堵住了客廳大門。

「諸位,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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