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三十五章 風暴(二)

打了半輩子順風仗,突然由追殺被人轉為被人包圍,這個轉折達春有些難以適應。強迫著自己睡了幾個時辰後,天還沒放亮,就披上鎧甲從行轅里走了出來。

兩個不稱職的親兵烏恩和吉亞聽到大帥的腳步聲,趕緊爬起來拖著靴子向外跑。達春見了他們狼狽的樣子,淡淡一笑,安慰道:「莫急,我只是四下走一走,看看弟兄們準備得怎麼樣了!」

親兵答應著,整頓好衣甲,又去點了一隊當值的侍衛,跟在了達春的身後。街道上很安靜,蒙古武士和探馬赤軍都從低級軍官口中得知了晚上要突圍的消息,所以盡最大可能的去恢複體力,以便在突圍時能跑得比同伴快些。

街道盡頭處傳來幾聲戰馬的長嘶,聽起來令人感覺心裡酸酸的。突然,嘶鳴聲嘎然而止,代之的是動物臨終前粗重的喘息聲。那是士兵們在屠殺戰馬,一路上沒有補給點,大夥必須在突圍之前準備好足夠的乾糧。

幾聲低低的哀嚎從一個院落里傳了出來,伴著哀號,還有低級軍官的喝罵聲。接著,有人發出一聲慘叫,然後,更大的哭聲在院落里響了起來。

「怎麼回事?城裡還有南人么?」達春迷惑地看了看親兵烏恩。在對方臉上,他看到了同樣的茫然之色。搖搖頭,達春帶著侍衛走向了院子。

這是一個當地大戶留下來的庭院,房檐、瓦當看上去已經很破舊,但院子內的樹木、假山布置得很有條理。與院落淡雅風格不適應的是,本是用來觀賞風景的迴廊上躺滿了受了傷的士兵。大軍敗得太慘,草藥、白布等療傷物品都失落在戰場上,連日來傷號們沒得到細心的照料,所以輕傷也變成了重彩,至於那些重傷者,已經被抬到院子的另一個角落新挖出來的土坑邊,隨時準備掩埋了。

「給我一把刀,給白音一把刀,白音可以在城裡掩護大夥突圍!」突然,「屍體」堆中滾出一個渾身是血的蒙古漢子,跪在地上大叫道。

「白音,你難道想下礦井么!」一個身穿百夫長服色的人追上來,用力拉住漢子的衣領,怒罵。

「我還能戰,我還能戰!我不想死,不想死!」白音哭喊著掙扎,濃血順著身上的傷口滴滴答答流了下來。「屍體堆」中,幾個同樣傷重的蒙古武士放聲長號,悲憤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凄涼。

達春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作為一軍統帥,他從未關心過普通士兵的命運。乍一看見蒙古人如此療傷,震驚得全身發木,如泥塑般楞在了當場。

「兄弟,你先走一步!」百夫長刀刃一揮,白音跌進土坑。追隨著他的動作,幾個士兵擎著利刃,向重傷號撲去。

「住手!」達春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大叫。緊接著,他衝過去,奪下刀,一拳把百夫長打了個跟頭。

土坑裡,已經躺了十幾具武士的遺骸。每一個身上都粘滿了血污,分不清哪個是傷重而死,哪個是被自己人屠殺的。達春用腳狠狠地踹向那個狠心的百夫長,邊踹,邊怒罵道:「誰讓你殺自家弟兄,都是蒙古人,你也下得去手,你這個畜生,黑了心的狼崽子!」

百夫長被他踢得滿地打滾,卻不敢還手,雙手保住頭,哭叫道:「是額爾德木圖將軍下的令,大汗不會叫人出錢贖他們回去的,大帥啊,與其讓他們死在暗無天日的礦井,還不如給他們個痛快啊!」

「額爾德木圖!」達春聽到這個名字,停止了對百夫長的毆打。額爾德木圖是在敗軍之中唯一保持清醒,並收攏了隊伍的將領,達春感覺到他這樣做,必然有其道理。

達春心裡慢慢湧起了一個正確答案,不知不覺間,下唇已經被自己給咬破了,血順著嘴角慢慢流下。額爾德木圖說得對,為防止草原上的牛馬南流,大汗絕對不會讓俘虜的家人贖回他們。那樣,等待這些重傷號的命運只有兩個,要麼病死,要麼累死於礦井。即便僥倖被其他草原英雄贖回,也會被利用成為蒙古人自相殘殺的工具。與其那樣,還不如讓他們乾脆利落的死掉。

「大帥,給我們一把刀,我們願意掩護大軍突圍!」幾個躺在屍體堆中等死的傷號從達春的舉動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匍匐著爬過來,抱住達春的雙腿。

達春猶豫了,心中瞬間被傷痛所充滿。在此之前,他已經覺得自己在世間了無牽掛,女兒早已送走了,與破虜軍作戰經驗的總結,也抄了幾十份,分別帶在不同的將領身上。輝煌了小半生,即便醉卧沙場,心中亦無所撼。但是在看到傷兵們哭泣的瞬間,他猶豫了。

是這些士兵,成就了忽必烈陛下的帝國和達春自己的功業。他們搶了女人,最漂亮的要留給大汗,搶了珠寶,最華貴的要上繳給大汗。搶了錢財,一半以上要交給大汗。雖然經過層層盤剝之後,未必有太多東西落到大汗手裡。但這些士兵們對大汗和主帥的忠誠,是無法抹殺的。

然而,這些士兵們除了死亡外最終得到了什麼?大元帝國疆域再大,再廣,那些草原上游牧為生的蒙古人得到了什麼?無力的感覺一點點從達春心頭湧起,一絲一縷,穿透了他的全身。

「大帥,我家中還有老母,還有兩個女兒未嫁!」傷兵見達春臉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以為有了生機,苦苦哀求道。

達春慢慢地蹲了下來,臉上的淚水與血水混在一起,一滴滴向下掉。他蹲下身,輕輕擦去了傷兵臉上的泥巴,露出那雙滿是風霜的面孔,然後,拔出自己的腰刀,一刀割斷了傷兵的喉管。

「呃,呃……」傷兵捂著脖子,不敢置信地看著達春,看著那雙擦乾淨了自己的臉又隨即奪走自己生命的手,身體扭了幾下,不動了。

「兄弟,我對你們不起!」達春拎著帶血的刀,走向下一個重傷號。幾個祈求活命的重傷號心知必死,不再哀求,撕開胸口的破爛衣裳,仰天發出一聲長號。

「啊――嗚――啊――嗚嗚!」蒼狼般,驚得老樹上等待品嘗死屍的烏鴉成群地飛起,在樂安城的上空回蕩。

「啊――嗚――啊――嗚嗚!」所有傷兵和給傷兵「送行」者以長號聲相合,有如一群孤狼,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達春長號著,把腰刀捅進一個傷兵的胸口,拔出來,再捅進下一個的身體。每插一刀,他心裡就痛一下,每插一刀,他就覺得自己把自己殺死了一次。

「啊――嗚――啊――嗚嗚!」長號聲越傳越遠,幾個臨近的院落里都有士兵跟著號叫了起來。更遠的地方,睡夢中驚醒的蒙古武士翻身下床,扯著嗓子跟著呼號。

「乒、乒!」絕望的吶喊聲里,突然傳出了幾聲不和諧的聲響,突然,又是幾聲。緊接著,一些嘈雜的叫嚷聲從狼號聲里透了出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怎麼回事情!」達春抬起頭,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淚和血,瞪著血紅的眼睛問。

「不,不知道!」親兵吉亞狼狽地答應一聲,擦乾臉上的淚,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正在對自己族人進行屠殺的士兵們都停下了腳步,獃滯的目光看向嘈雜聲傳來的方向。那是城市正東,有幾股濃煙從那邊冒起來,直衝雲霄。

「整隊,整隊!」被達春揍得鼻青臉腫的百夫長第一個反應過來,沖著下屬大聲喊。士兵們提著帶血的刀,紛紛跑到他的周圍。再沒人顧得上送自己人上路了,躺在地上等死的重傷號們咧了咧嘴巴,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報,報告大帥,東邊,東邊,造反了!」親兵吉亞跌跌撞撞跑了進來,聲嘶力竭地喊道。

「誰造反?炮聲是怎麼回事!」達春被這個笨蛋親兵氣得火冒三丈,拎著對方的脖子問道。

「大帥,探馬赤軍造反,打開了東門,破虜軍,破虜軍從東門殺進來了。東牆,東牆易手!」親兵烏恩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彙報。

「什麼?」達春扔掉吉亞,身體晃了晃,向旁邊倒去,幾個侍衛趕緊上前,緊緊將其抱住。

「大帥,趕緊組織人馬出城,趁亂向北沖,否則,大夥全得死!」百夫長衝上前建議道,說完,丟下達春,帶著自己的百人隊衝出了院子。

「大帥有令,放棄樂安,向北衝擊!」有人在街道上大聲呼喊,收攏著從各個院落衝出來的亂軍,向北跑去。

「是額爾德木圖將軍,是額爾德木圖將軍,大帥,趕快上馬!」親兵烏恩搶來一匹戰馬,拉到達春面前。額爾德木圖將軍擅長收攏殘兵,有他在,大夥就有活著的希望。

「你們走吧,結束了!」達春不理睬自己的親兵,蹣跚著,走到了堆滿傷兵屍體的土坑旁。一切都結束了。破虜軍的火炮夜裡打不準,如果按昨天的計畫在今天夜間突圍,跟在第二線的額爾德木圖等人還有機會衝出去。如今探馬赤軍造反,周圍的民軍已經殺了上來。光天化日之下,誰還有本事可逃?

「大帥,趕快逃吧!」烏恩和吉亞兩個親兵不管此刻達春心裡有多沮喪,從屍體上剝下一件破破爛爛的上衣,手忙腳亂向達春頭上套。

「逃,你們叫本帥逃哪去!」達春執拗地掙脫開親兵的控制,大聲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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