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三十四章 風暴(一 下)

鄒洬的勸降信很快就擺到了達春的桌面上。破天荒地,平宋大元帥這次沒有暴怒,也沒有不屑地冷笑,只是將信粗粗地瀏覽了一遍,就跌坐進椅子中一動不動了。

兩個臨時徵調過來擔任親兵的蒙古武士不了解達春的秉性,怕他發了火後遭受池魚之殃,貼著牆根兒,悄悄地溜出了帥殿。走出很遠,才隱隱聽見背後傳來一陣陣短促的喘息聲,這種聲音武士們很熟悉,在草原上打獵時,受了重傷的孤狼的鼻孔里就會發出這種低喘。獵手們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會把馬向外撤一撤,以免受到蒼狼的垂死反擊。

「烏恩兄弟,你說,大帥,大帥會投降么?」一個親兵試探著向自己的同伴問道。自聽流言說有活著的希望時,他心裡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一方面想。哪怕明知要被送到福建做苦力,也覺得好過魂魄不得還鄉。

「吉亞兄弟,這不是咱們能管的事情。少打聽些吧,跟著大堆兒走總沒錯!」名字叫做烏恩的親兵明顯頭腦更靈活些,四下望了望,低聲回答。

投不投降,那是大人物們的抉擇。反正現在城中還有馬肉可吃,好活一天算一天吧。從發覺被困在孤城內那一天起,他就沒奢望自己能活著返回草原。這些年跟著達春東征西討,屠滅的城市有十幾個,至於到底殺過多少百姓,有過多少次把嬰兒挑在槍尖上的壯舉,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是啊,那是大人物們的事情,咱們是小兵,還是小兵里的親兵!」吉亞苦笑著發出一串牢騷。雖然不認識城外射進來那些信上的字,但軍中傳開的那些流言卻一遍遍在他耳邊回蕩。只殺達春一人,別人可以用牛羊贖罪,或做滿苦役贖回。他族裡還有些積蓄,只要趕到海邊交給商隊……

吉亞使勁阻止自己繼續做白日夢,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覺間被捏成了白色。他現在是達春的親兵,草原上有史以來,戰敗者的親兵都沒好下場。要麼賠著主帥一塊戰死,要麼割了主帥的頭顱去請功,然後卻被對方的將軍殺了收買人心。

「來人!」帥殿里突然傳出達春的呼喊,嚇得吉亞身子一個趔趄,差點兒沒栽倒在地上。「來人,傳本帥的將令,各軍千戶以上者到帥殿議事!」達春的聲音繼續從帥殿里傳出,被低矮的屋檐遮擋,聽上去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咕嚕嚕!」點將鼓急促的炸響,整個孤城壓抑的空氣頃刻間被點燃了。大街小巷裡,滿臉狐疑的士兵抬起頭,納悶地看著縣衙方向。而官職在身的武將,無論出身於蒙古軍還是探馬赤軍,皆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奔向達春的帥殿。

「將軍今天鎧甲穿得好厚,刀也背得整齊!」有細心的士兵小聲嘟囔。

幾乎是不約而同,探馬赤軍、蒙古軍的士卒們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兵器,或偷偷地絞緊了弓弦,或慢慢地拉出了刀刃。

元繼祖和李諒的駐地距離達春的帥殿不遠。聽到聚將鼓,二人立刻點了幾十名心腹,匆匆趕了過來。鄒洬的信他們看過了,也能明白信上的意思。但他們心裡清楚地知道,此刻擊殺達春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不被民軍截殺,探馬赤軍還可與蒙古軍一戰。但此時探馬赤軍的數量已經和蒙古軍基本持平,防備達春趁機剝奪主帥兵權都很吃力,更甭說反戈一擊了。

「元兄,咱們現在處境很險啊,你知道不知道!」李諒一邊走,一邊小聲在元繼祖耳朵邊上嘀咕。

「別胡說,大帥並非不知道輕重之人,況且咱們問心無愧!」元繼祖大聲駁斥道。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從部將和護衛們的臉上飄過,飄向衙門口兩側的街道上。

街道兩邊沒有行人,大元軍的聲名赫赫在外,在兵馬沒到樂安之前,城裡的百姓就逃光了。那些矮牆、轉角後邊也沒有兵器反射回來的火光閃動,這說明附近沒有埋伏,達春一時還不打算與探馬赤軍將領翻臉。

「就怕大帥沉不住氣!」一名姓李的探馬赤軍千戶低聲道。

被敵軍包圍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蒙古軍和探馬赤軍都以騎兵為主,有人一騎,有人雙騎。城中雖然沒有草料供應給戰馬,士兵們卻可把戰馬殺來充做軍糧。以兩萬人的消耗量,一個月內不會斷糧。但城外的那些「草賊、流寇」的補給卻未必能支撐過十天。流寇們打仗向來只攜帶不超過三天的乾糧,連年戰亂,樂安周圍的農田早就荒蕪了,百姓們根本養不起二十萬大軍。而福建那邊也未必能及時運來足夠的糧草。只要城外軍心因補給不足而出現浮動,城裡的人就有好機會衝殺出去!

如果達春被幾封挑撥離間的信弄亂了陣腳,大夥的前景就玄了。此時民軍們士氣正旺,突圍出城,正好省了人家攻城的力氣。

聽了他這話,元繼祖也有些猶豫了。如果在大庭廣眾面前反對達春倉卒突圍,就會讓人懷疑探馬赤軍的確受了鄒洬的蠱惑。如果不出言反對,以達春的習慣,探馬赤軍肯定要充當先鋒。況且此刻如果達春犯了糊塗心思奪自己的兵權,自己給不給都難逃一劫。

想到這,元繼祖的眼神與李諒對了對,轉過頭去向幾個貼心將領命令道:「李顯傑、李鶴,你們兩個別去了,趕緊把咱們的兵馬整頓一下。以便,以便『突圍時』不亂了手腳。」

「突圍」兩個字,被元繼祖刻意強調得很重。李顯傑、李鶴兩個都是李諒的同族,因為血統的關係,在軍中威望不低。二人心思很機靈,答應了一聲,匆匆地跑出了隊伍。

又向前走了幾步,元繼祖把自己的兒子與李諒的弟弟叫到了身邊,低聲叮囑道:「元承恩,李哼,你們兩個帶著一個百人隊到東門附近巡視,如果,如果城內有什麼動靜,直接,直接出東門去吧!出城後怎麼辦,自己作主!」

「這?」元承恩和李哼顯然明白自己作主是什麼概念,楞住了,不知道如何回話。

看著元繼祖的一干安排,李諒慘然笑了笑,對著自己的弟弟說道:「去吧,你和承恩年青,沒殺過多少人。咱元、李兩家總不能絕後。若真不得已走了那步,今後的日子好自為之!」

元承恩和李哼默然施禮,轉身跑出了隊列。剩下的將領不再說話,跟在元繼祖、李諒身後,緩緩走向未可預知的終點。

臨時充做中軍的縣衙很擁擠,接連戰敗,讓軍中低級將領和士兵的比例大大失調。很多下千戶、中千戶手裡已經沒了兵,聽到聚將鼓卻不得不來應卯。見到手裡有兵的同僚,訕訕地站到一旁,不敢與後者同列。手裡剩下士卒較多的人則眉頭緊鎖,現在不是趾高氣揚的時候,如果達春決定今晚突圍的話,誰手中的士卒多,誰肯定要去充當開路先鋒。

達春的目光從將領們的臉上一一掃過,有些下千戶、中千戶他一時想不起名字,依然點點頭,彷彿很熟悉對方一樣,給人家一個鼓勵的笑臉。有些他想看到的人沒看到,達春心裡知道到了此刻探馬赤軍肯定要作出些防範舉措,也理解地笑了笑,把內心深處的不快壓了下去。看看中低級將領差不多到齊了,達春清清嗓子,大聲說道:「目前賊兵勢大,圍而不攻,欲以巧計亂我軍心。本帥與元、李二位將軍並肩作戰這麼多年,肝膽相照,決不會被這種卑鄙手段所迷惑。目前擺在我軍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是趁現在士氣尚在,潰圍而出,繞過崇仁向北。江南東路敵軍稀少,我部可殺到池州一帶與呂師夔匯合。伯顏大帥已經派兵渡江,只要能得到我軍消息,他必派兵從雷州口向南接應。雖然沿途兇險,但一旦能突出去,就有機會殺回來給戰死的弟兄們復仇!」

「我等與文賊周旋多年,如何把握機會出擊,如何迂迴包抄,俱有心得。縱然身負戰敗之罪,想陛下也知我等苦衷,不會追究。相反,在伯顏大人帳下,我等還能重建功業,再塑輝煌!」伯顏的話在眾人耳邊回蕩。為了照顧探馬赤軍,他刻意用漢語說這些激勵的話。對於本族將領,達春認為到了這個時刻大夥應該明白一個道理:個人生死榮辱是小,能把這些年與火器作戰經驗帶到伯顏大人那裡去,為整個蒙古族利益而奮戰,才是唯一的大事。

元繼祖的眼皮跳了幾下,心裡湧起幾分苦澀。達春果然沉不住氣了,怕被困在孤城太久後探馬赤軍陣前倒戈。他說那些話無非是想告訴探馬赤軍將領,士卒丟光了不可怕,只要將領逃出去,大元肯定想辦法把兵額給大家補回來。

但事實真的如此么?朝廷對探馬赤軍和新附軍的心思誰不清楚!忽必烈對於這些非本族部隊向來抱的希望是打光一支少一支,全部打光了,剛好省去了一些潛在威脅。

弄明白了達春的真實意圖,蒙古、党項、契丹將領們都保持了沉默。很多蒙古將領已經厭倦了,一連串得敗仗打下來,心中關於蒙古鐵騎無敵於天下的信念早已倒塌,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活命。有的蒙古將領卻是懷疑探馬赤軍的忠心,如果元、李二人起了異心,無論是困守還是突圍,今夜的狀況同樣危險。只有少數幾個民族感情非常強烈的將領,心裡贊同「達春寧可把士卒打光,也要把與破虜軍作戰總結出來的經驗帶給伯顏丞相」的說法,在他們眼裡,長生天把一切都賜給了蒙古人,世界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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