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三十二章 驚雷(十二)

紅的、綠的、藍的、白的、紫的,一道道閃電划過天空,照亮在暴風中來回晃動的營帳。天上的雲很厚,厚到遮住了所有星星的光亮。四下里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在每一道閃電落下的瞬間,天地間都會驟然亮一亮,待到霎那間的光芒散盡,一切又沉入墨一般的黑暗中,無邊無際。

「去,把格根將軍請來!」右丞相伯顏從一堆戰報中抬起頭,大聲向外邊吩咐道。一道閃電恰巧在此刻把天空照亮,映得他的臉青黝黝的,宛如剛睡醒的惡鬼。

「是!」親衛答應一聲,小跑著去召喚下萬戶格根。蒙古人名字少,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個。但侍衛們絕對不會弄錯伯顏希望見的是哪個格根。那個薛糧格部的小子最近在伯顏面前炙手可熱,風頭已經把諾敏等世襲的武將都壓過了。

諾敏又在陳吊眼手中災了跟頭,這是昨天送李治亭等人走後,伯顏收到的最新消息。也是他召喚格根的原因,如今,一場針對南方的布置已經展開,伯顏不願意兩淮再出現其他變數。

片刻後,滿身是水的格根出現在軍帳里。外邊的雨很大,他的蓑衣根本擋不住這麼大的雨水,百十步的距離,布袍子已經濕得貼在了身上。這下更顯得他身材勻稱,一條條有稜有角的肌肉塊從衣衫下透出來,幾乎漲破洗得發白的征袍。

「去,給格根將軍取一套新綢袍子來!」伯顏推開身邊的公文,大笑著站了起來。眼前的青年將軍就如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雖然外表粗陋,在行家眼裡卻處處透著與眾不同的光澤。每當看到他,伯顏就想起自己少年時與忽必烈初次相逢的時候。那時候自己亦是如此樸實,如此不拘小節。是忽必烈慧眼挖掘出自己,從此君臣二人在這世界上書寫了一段傳奇故事。

格根身上,唯一和自己不同的就是血統。自己出身於高貴的巴鄰氏,而格根出身於一個草原與雪域相交處的小部落。

「不知大帥喚末將前來,有何吩咐?」在侍衛的幫助下脫掉了蓑衣,格根沖著躬身施禮,然後低聲問道。

「諾敏又輸給陳吊眼了,損兵三千。再這樣下去,本帥給他的五萬人馬就丟盡了!」伯顏笑著,遞過幾份機密戰報,「如今,兩淮大亂,我想看看你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格根愣了愣,接過戰報,在燈下一份份翻看起來。水滴順著他的袍子角流下,一會兒就把地毯潤濕了一大片。伯顏的侍衛很不滿,走上前想請格根先換了袍子再看戰報,卻被伯顏用手勢攔住了。一個好統帥要的就是這份對戰爭的痴迷,舒適的地毯與華貴的征袍影響不了戰爭走向,而主帥在戰局投入程度,卻直接關係到戰爭的勝負。

一字不落地翻了兩遍,格根放下了戰報,快步走到伯顏的帥案後。那裡掛著一份新繪好的羊皮地圖,地圖上,敵我雙方位置、攻擊迂迴的路線和方向,標識得清清楚楚。在淮南東路靠近六合附近,接連打了幾個紅叉,其中有兩個力透紙背,顯然是伯顏帶著怒火打上去的。

格根以大拇指和食指為尺,在幾個紅叉之間量了量,又估算了一下陳吊眼部與諾敏所部人馬之間的距離,沉吟片刻後,搖著頭髮出幾聲苦笑。

「來,先換了戰袍,別著了涼。你可是咱們蒙古軍中唯一還穿布袍的將軍了!」伯顏亦搖了搖頭,不問格根對策,而是將話題扯到了他處。

「謝丞相賜袍!」格根施禮,接過丞相親衛遞過來的綢袍。地道的蘇綢貼在皮膚上有一種非常細膩的感覺,很舒服。隨著帳外吹進來的風,衣角前後飄擺,居然把一個沙場武將襯托得身上生出了幾份儒雅氣。

「這,這可比我那棉袍子涼快多了,也乾爽多了!」格根用大手摸著自己的袖口說道。他族裡窮,人又清廉,數年來征戰所得大部分送回了部落,所以手頭一直沒什麼積蓄,無錢享受南方漢人的奢侈品。這倒讓他在諸多豪門出身的將領中顯得與眾不同,少了幾分浮華,多了幾分沉穩。

「綢緞這東西,在咱們草原上穿,又滑又涼,絕對沒棉和毛來得實在。在大江兩岸,卻是最適合不過,乾爽透氣!不同的東西,就要用在不同的地方。用人么,也要量其才,取其長而避其短!」伯顏笑呵呵地說道,如不是滿帳篷的兵戈之氣襯托著,光看神情,真的像一個老人跟自己的子侄輩在嘮家常。

「丞相說的極是,格根受教了!」下萬戶格根無端紅著臉,訕訕地答。數日前他曾獻計,勸伯顏以重兵先擊潰陳吊眼以穩定後方。伯顏採納了他的計策,卻不肯讓他領軍,而是讓上萬戶諾敏帶兵前往。這讓格根覺得很不公平,私下裡也沒少抱怨伯顏處事不公。聽今天伯顏關於「絲綢使用地點的」的評論,格根知道,自己那些牢騷話已經被人添油加醋報告給丞相大人了。

正在忐忑不安間,又聽見伯顏笑著問道:「若是我派你去替代諾敏,你能快速剿滅陳吊眼么?」

聽了這話,格根的心猛地一跳。本能地想大聲說一句「末將願往!」

可話到了嘴邊,又被理智強壓了回肚子。伯顏為什麼不派自己而派諾敏領軍,其中原因格根也很清楚。統領五個萬人隊,需要主將有足夠的人望,否則無法讓大軍步調一致。而人望方面,正是他自己所欠缺的。以他低微的出身和官職,絕對指揮不了塔賴等血統高貴的老將,弄不好,沒等跟陳吊眼交手,自己人內部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如果現在我派你把諾敏換回來,你能保證我的後路不出閃失么?」伯顏見格根半晌不說話,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當初的用心,換了個方式問道。

「丞相恕末將無能!」格根紅著臉,後退了半步,說道。

「唉!當初雖然你一再提醒,本帥還是小看了陳吊眼!」伯顏長嘆了一聲,說道。內心深處,他現在也很後悔當初派諾敏領軍前往的決定。如不是這個不知深淺的傢伙被陳吊眼耍得團團轉,自己擺在江畔的兩路大軍也不至於處境如此尷尬。

但現在的蒙古軍不是當年成吉思汗時代的蒙古軍,那時候整個蒙古族是在高速擴張時代,兵越打越多,地盤越打越大,無論你出身哪一個部落,只要善戰,就可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將。而現在,蒙古族的積蓄了幾百年的力量已經用到了極限,東西方的大汗們已經斷絕了聯繫。隨著擴張的速度放慢,一些部族內部的痼疾也跟著顯現出來。管理一個國家與管理一個部落不同,其人才選拔不應該依照血統而應該依照才幹。大元朝卻恰恰做不到這一點,在這個快速崛起的國家中,幾乎保留著部落的所有陋習。

作為大元右丞相,伯顏深知大元朝現在人才日益凋零的狀況和用人過分注重血統不無關係。朝廷沒有宋朝那樣規模宏大的科舉制度,立國以來時斷時續的幾次科舉,都是針對蒙古貴胄子弟的。作為培養軍官的怯薛制度,也是豪門大族的專利。像格根這樣小族出身的人無緣涉身期間,自然也無法快速被人賞識提拔起來。

但伯顏對這種惡習根本無能為力,說實話,除了忽必烈汗之外,其任何人都無法違背傳統,否則必然被習慣的力量碾得粉身碎骨。所以,在明知道格根比諾敏更適合領兵迎戰陳吊眼的情況下,他只能向傳統妥協。

「並非丞相之過,陳賊有備而來,我軍倉促應戰。開始難免處處被動,只要耐住性子與其周旋,時間久了,陳賊未必討得到好去!」格根見主帥嘆氣,趕緊出言勸解。

「你且說說,我軍要如何才能勝得了陳賊?」伯顏搖搖頭,把所有不相干的憂慮趕出腦海,帶著幾分鼓勵的表情問道。

「丞相且看陳賊的行軍路線,幾乎是一道鋸齒,總是不肯離開江畔太遠,總是不時的要回到岸邊!」格根本不是小肚雞腸之人,受到伯顏點撥,又見丞相如此賞識自己,心中的些許怨氣早已煙消雲散,指著帳壁上的羊皮地圖,大聲說道。

「據諾敏所言,陳吊眼每次到江邊,都將大批挾裹的百姓送往江南!」伯顏沒看明白格根的意思,按戰報解釋道。

「恐怕來往都不是空船。戰報上說,陳吊眼軍中手雷,小炮,還有稀奇古怪的東西甚多。他與我軍比拼速度,顯然無法帶那麼多輜重在身邊!」格根搖搖頭,說道。

「所以他每戰之後必然到江畔兜圈子,實際上是進行補給!」伯顏的眼神刷地一亮,驚叫道。

這是他一直沒注意到的問題,收到諾敏的戰報後,他一直懊惱破虜軍的攻擊犀利和行動迅捷,卻沒想到,維持如此強大的攻擊力需要什麼條件。隨著降將黎貴達等人的努力,火炮、手雷等新鮮產品對大元將士來說以及不是神秘之物。雖然這次南徵兵馬沒帶太多火炮,但火器在戰場上的優勢和弱點,伯顏還是瞭然與胸的。

「所以,要打敗陳吊眼,首先不是追他,而是切斷他與南方的聯繫,逼著他向北走!」格根重重地敲了下地圖,大聲道。

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佳方式,一旦陳吊眼與江南的聯繫被切斷,他的補給就會出問題。沒有了補給,也就沒有了犀利的攻擊力。沒有了犀利的攻擊能力,陳部也就無法保持那麼高的移動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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