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逐鹿 第二百零七章 蝶變(七)

半夜,鄒洬在中軍帳內得到了敵方送來的消息。帶信的是一個新附軍小兵,二十多歲的年紀,說話帶著明顯的當地口音,因為過於緊張,腦門上全是汗,滾下來把臉上的塵土沖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就像雨天后的冬瓜。

「你是哪位將軍的麾下,冒死前來送信,有這份勇氣,本督萬分欽佩!」

鄒洬笑了笑,放下冒著濕氣的紙條,對送信人客氣地問道。

他的行營就扎在距離達春中軍不到五里的一處山坡上,這一帶地形崎嶇,丘陵眾多,雙方主帥各自佔據了一個地形理想的制高點,卻都不知道敵手就在自己正對面。否則,無論以鄒洬的習慣和破虜軍現在的戰術,白天肯定對著前面的土丘多轟幾十炮,直接把達春送回老家去。

「背主謀事,所憑只有謹慎二字。大人若不信,儘管把我殺了。我家將軍的名字恕不能言,時機成熟時,他一定會再派人與大人聯絡!」來人雖然精神極度緊張,卻很有膽氣,聽出鄒洬言語中的不信任意味,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答道。

幾個當值的部將把手都放到了刀柄上,只待鄒洬一聲令下,就將來人拖出去砍掉。雖然據斥侯們彙報,此人和他的同伴被巡夜的蒙古輕騎追殺,是九死一生逃得生天的。但兩軍對壘,用計無不用其極,很難保證他不是達春的死間,故意派來誘惑鄒洬改變戰術的。

誰都知道鄒洬將軍對江南西路有著十分特殊的感情,在很多破虜軍中高級將領心中,這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極其特殊的地位。多年來,這片染滿了弟兄們熱血的土地無時無刻不出現在他們的夢中,無時無刻不令其魂牽夢縈。

當年,正是他們輔佐著文天祥,趁著蒙古人內亂的機會殺進江西,把萃不及防的蒙古「截收」大員們殺得丟盔卸甲。也正是他們,憑著對地方的熟悉和個人的聲望,半月之內為文天祥召集了數萬民軍。同樣,還是他們,一廂情願地想快速光復兩江全境,結果被西夏奴李恆抓住機會,把分散在各地的民軍一一擊破,讓十萬壯士作了千秋雄鬼。

這麼多年了,每當提起雩水,每當想起空坑,破虜軍老兵們都覺得全身的熱血向頭上涌,光頭上的發茬子都要冒出來,頂破頭盔。所以當奉文天祥將令,跟著鄒統制、張唐、吳希奭攻略兩江之初,大夥恨不得一日內把破虜軍戰旗插上贛州城頭,用這面獵獵戰旗告訴當年那些死不瞑目的英魂,時隔五年,大宋的軍隊又打回來了。但隨著腳步踏過連綿武夷山,一顆顆激動的心又逐漸恢複了冷靜。

打了這麼多年仗,血的教訓讓鄒洬和半路出家的破虜軍將領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大夥都不是什麼名將,儒將。雖然在軍中的號召力很大,一呼百諾。但實際指揮和應變能力未必比得上對手達春,甚至連呂師夔、賽音德齊這種二流角色也比不上。所以,運籌帷幕、決勝千里這種古之名將身上的傳奇註定與大夥無緣,談笑間凈洗胡塵的豪言也只能用在鼓勵軍心的場合。與達春這種沙場老將決戰,玩不得半點花巧,只能憑藉實力,扎紮實實地打好每一仗,以不出錯來代替巧布局。

元起朔方,俗善騎射,因以弓馬之利取天下。多年來,騎射戰術一直是蒙古軍克敵制勝的法寶。每每臨陣,他們的輕騎都會衝到敵軍面前,以最快速度賓士而過,邊跑,邊射出幾輪毒箭。然後依靠自己快速的行動再次拉開和對方的距離,然後又是新一輪的箭雨,最後等他們開始衝鋒的時,對手已經疲憊不堪。

而在戰略層面,蒙古人沒有守土和後方的概念。他們補給基本靠搶,開路基本靠殺。憑藉戰馬的機動性,往往出其不意地搶到對手身後,將對手的補給線和與後方的聯絡完全切斷。這樣,用不了多久,敵方就會陷入糧盡援絕的境地,不戰自潰。

憑藉這種打法,蒙古軍橫掃西域,據傳言甚至打到了大夥聽都沒聽說過歐洲。在當年的江南戰場,大夥也曾吃了元軍的大虧。從書本上學來的陣而後戰的打法,根本不能與時代相適應,即便偶爾在局部小勝,勝利的成果也轉瞬隨著全線的崩潰化為烏有。

所以,當發覺將指揮大軍,與數倍於己的元軍打野戰後。鄒洬與張唐、吳希奭等人召集軍中主要將領和指揮學院畢業的幕僚,要求大夥群策群力,想一條最穩健的克敵之策。大夥在總結的元軍的以往作戰方式和敵我雙方的優勢所在後,提出了「以慢打快,以步制騎,分化瓦解,攻心為上」的戰略。

元軍的最大優勢就是其騎兵,其行軍的速度和攻擊時的穿透能力,都是以步兵為主的破虜軍無法比擬的。破虜軍之所以能在福建和兩廣屢屢擊敗元軍,除了火器的優勢外,福建、兩廣多山多水的地形和漫長的海岸線,也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而兩江和福建不同,雖然達春所盤踞的江南西路和呂師夔龜縮自保的江南東路的也多丘陵,但地勢遠較兩廣和福建平緩,便利於蒙古馬發揮作用,達春在此地經營多年,人脈上,破虜軍也不佔絕對優勢。此外,從雙方的人數上來看,元軍的兵力也是破虜軍的四倍以上。

破虜軍的優勢在火器上,火炮和鋼弩的出現,無形中縮短了宋人和蒙古人在單兵作戰能力上的差距。甚至在士氣、攻擊和防禦力等方面,破虜軍還遠遠超過了元軍。但無論火炮還是鋼弩,都需要一個強大的後勤保障體系。一旦與後方脫節,破虜軍的戰鬥力就會逐日遞減,彈藥用盡的那一刻,他們就會被打回原型。在近戰肉搏方面,三個訓練有素的宋軍,也不是一個蒙古人的對手。農夫出身的人和職業強盜在殺人經驗和技巧方面,有著質的差別。

所以,中路破虜軍不能圖快,也無法圖快。只能徐徐推進,把火器的優勢發揮到最大。逼著元軍向後退,每退一步,破虜軍便跟上一步。爭全局之勢而不圖一時之利,直到把元軍逼得士氣崩潰,逼得達春一肚子的妙計良謀都派不上用場。

憑著對自己方實力的正確認識,連續幾個月來,中路破虜軍在鄒洬的率領下步步為營,充分發揮了宋軍的火力優勢,打下一個地方,就努力穩定一個地方。達春幾次故意示弱,誘導破虜軍深入,試圖採用包抄戰術切斷軍隊和後方的聯繫,都因為鄒洬和張唐等人的謹慎而未能得逞。相反,蒙古人所擅長的奔襲戰、迂迴戰在鄒洬這種「推轆轤」的壓迫打法下,絲毫起不到作用。

敵我雙方就這樣相互擠壓著,慢慢將戰線貼近了贛州。此地是雩山余脈,側面是雩水河,背面是雩都城,破虜軍只要再向前推進四十里,就擠到了贛州城下。而眼前這道防線再被突破了,達春可沒任何把握能守住贛州。第一,贛州城牆早被拆過好幾回了,根本扛不住破虜軍的重炮。第二,所謂牆倒眾人推,幾個月來他達春一敗再敗,麾下的非蒙古系將領們早就存了二心。以狐疑之眾守城,即便是成吉思汗麾下的「四犬」復生,也是找死的買賣。

因此,在這種關鍵時刻,達春很有可能再設一個圈套,利用援軍即將到來的假消息,挑起大夥的速戰速決之心。然後趁大夥不備,尋找到一個致命破綻。

鄒洬四下看了看,用目光示意部將們不要輕舉妄動。吳希奭的營帳在丘陵最高處的炮兵陣地附近,張唐帶著一標人馬護在大營的側翼,所以二人今晚都不在中軍。即使他們都在,面對這樣突然而來的情報,也難立刻拿出一個應急方案來。

略一沉吟,鄒洬對送信人說道:「我殺你幹什麼,一旦殺錯了,豈不是讓天下英雄寒心。這份情報對我們很重要,如果你怕我軍中有人泄密,連累了你家將軍,不如由我派人送你去福州。反正你現在這樣子,那邊的大營也回不去了。到福州見了文丞相,你親口把你知道的情況跟他彙報一下。你家將軍的名字,你也可以當面說與丞相知道。免得將來決戰時聯絡不及,壞了你家將軍的大事!」

「那敢情好,當年文大人在咱家鄉募兵,咱年紀小,沒能投軍。要不,也不至於被達春的人抓了去,披上這身辱沒先人的號衣!」送信人聽說可以親自去見文天祥,高興地答道。

「你是贛人,老家在哪?」

鄒洬聽來人說得有趣,笑著問。

「信豐,當年文大人募兵,半數人馬出自咱們那!只是……」送信人搖搖頭,不再說了。

「當年,在信豐募兵的人就是我,是我對不起大家。你叫什麼名字,能騎馬么?」

鄒洬嘆了口氣,低聲問。

「張山,俺能騎馬。俺老表是給蒙古人喂馬的。沒打仗的時候,俺也偷著騎過!」送信人高聲回答,聲音中帶著幾分得意。

鄒洬笑了笑,命人取了一錠金子,贈給送信人。然後命令親衛點一隊騎兵,護送他火速趕往福州。

送信人卻不肯領賞,謝了恩,丟還了金子,跟著親衛走了。鄒洬感慨地搖了搖頭,目送他離營遠去,然後馬上返回了中軍,命人召集所有參謀和高級將領,探討應對之策。

「我覺得,根據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而改變戰術,未免得不償失。況且達春已經被咱們逼到了絕路上,憑一個沒邊際的消息騙不了幾天。只要半個月內援軍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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