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爭輝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初(四)

「冷啊,透骨的寒!」如果有人問起大宋官員們對祥興三年冬天是什麼感覺,十有八九會得到這個答案。

冷,非常地冷。不管天氣,還是每個人的心裡。

跋涉了上百里路,從泉州趕到了福州,總覺得念在昔日同僚的面子上,文丞相不會讓大夥太難堪。沒想到,到了福州,連丞相大人的影子都沒看到,福建安撫使陳龍復帶著個什麼叫完顏靖遠地接待了大家,不分官職大小,統一安排在靠近閩江的官方驛站里。

沒等冗官門從失落中緩過精神來,新任戶部尚書杜規又來了。先是給每人發了一個金屬制的號牌,說是俸祿卡,告訴大夥憑此卡和個人的名貼,每人每月可以在福建境內任何一家票號領到五兩紋銀做生活費用。然後,傳達大都督府將令,從今之後,大夥頭上的虛職全部作廢,統一為九品幕僚,先到邵武書院去學習半年數術與格物,學業完成後方可根據個人成績補充入大都督府內做事。

這下,非但原來就心存不滿的幾個御史,連同一心想為國做些實事的各部侍郎們都跳起來了。在座諸位從二品大員到六品御史,就連職位最低的員外朗的俸祿,每年都不止六十兩之數。五兩銀子一個月夠幹什麼,連雇幾個僕人牽馬墜鐙都不夠!況且大夥都是為國效力過多年的,你大都督府不想用,一併開革便是,何必想出讓大夥再去學校補習這一招數來羞辱大家。

「我們要見丞相大人,問問他到底何意!」前御史大夫葉旭跳著腳說道。危機面前,斯文不得。反正文天祥不敢殺人滅口,此番拼著丟官罷職,也要讓人們看看言官的風骨。

「對,對,丞相大人不給咱們個說法,咱們決不聽令!」跟葉旭向來交好的幾個言官大聲嚷嚷道。在泉州城,幾個人曾以辭官回家相要挾,後來又跟隨大流來了福州,種種有始無終的舉動已經折了面子,眼下抓住機會,一定要把它爭回來。

「諸位大人稍安,每月五兩俸祿,只是供大人們日常花銷。至於衣食住行,邵武書院中自會替諸位安排,大人們不用操心!」杜規笑眯眯地安慰,隱藏在肉眼皮後小眼睛裡充滿了不屑。

他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以往自己每月給朝廷撥兩萬兩白銀,御史們還彈劾大都督府不如數供應朝廷用度,慢待皇室。敢情這些大人們無論做不做事,都要拿與虛銜相應的俸祿。照他們的需求,甭說兩萬兩,每月二十萬兩也填不滿這個賊窟窿。

這還是在大宋剛剛光復福建和兩廣三路的情況下,如果破虜軍把江南各地都光復了,憑著民間那一萬多名進士,一萬多名門蔭的花銷,大都督府還不得去砸鍋賣鐵?

周圍響起了一片嗡嗡議論聲,大夥依舊對文天祥的安排感到不滿,內心裡卻沒那麼恐慌了。五兩俸祿雖然少,但丞相府能給實打實的現銀,而不會像行朝那樣用米、絹和一些沒有用的物品來折算。如果省著些花,買個書童也夠了,或者攢上幾個月後買個妾,大冬天裡也好有人捶腿暖被。

見大夥又要向文天祥妥協,御史大夫葉旭趕緊向前走了幾步,不依不饒地叫囂道:「那也不夠,當初說好了到大都督帳下聽令,憑什麼讓咱們從頭來過?難道我等生平所學,還不如那些販夫走卒,沒一樣可被文大人看得上眼的么?」

「對啊」幾個原本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算的官員,心事又被葉旭的話勾了起來。大夥雖然沒有跟丞相併肩作戰過,但多是功名在身,學識優厚,做個低層幕僚已經是委曲求全了,難道文大人真的瞧不起我輩致斯么?

在諸冗官中,原兵部侍郎王志誠年齡最大,又曾補過實缺,看看眾人這麼鬧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上前兩步,沖著杜規拱了拱手,說道:「杜大人,我等既然來了福州,亦未打算貪戀原來的權位。但報國心切,縱使不堪為丞相大人運籌帷幄,留下作個帳前行走洒掃之士也堪用的,又何必到邵武重操學業?望大人將我等心愿轉述丞相知曉,若丞相依然嫌我等才疏學淺,再做計較不遲!」

作為一任兵部侍郎,王志誠胸中還是有些才學的。眼下大都督府兵馬司和行朝兵部合併了,才導致此人失去了官職。杜規對有真才實料的人素來敬重,見王志誠出面說話,趕緊還禮,客氣地解釋道:「王大人何出此言,對諸公的到來,丞相大人歡迎之致。只是這幾天忙于軍務,才沒時間親自前來接迎諸位大人!」

「那又為何安排我等去邵武學習?其中緣由,還請杜大人解釋一二!」王志誠鄭重問道。行朝與蒙古人作戰每戰必敗,而面對相同的敵人,破虜軍卻是百戰百勝,所以失去兵部侍郎的官職,王志誠並不覺得可惜。只是他本懷著一腔熱情,希望能在文天祥帳下重建功業,此刻卻被打發到邵武,實在心覺不甘。

「對,論詩文,論兵法,我等比不過丞相大人,至少比那些無功名在身的粗人強一些。難道破虜軍上下就沒這點肚量,給我等一個容身之所么?」有著前兵部侍郎做主心骨,葉旭咋呼的聲音更高。三角眼睛上下打量著杜規,口中的詞鋒越來越利。

「對真正有才華的人,破虜軍上下向來是歡迎的。但對於光會給別人挑毛病,自己卻拿不出一點計策來的廢物,恐怕非但破虜軍,哪裡也養之不起!」杜規的臉色一冷,淡淡地回答。

他由商販出身而得高位,心中本來就藏著一個疙瘩,被葉旭三番五次地戳到痛處,涵養在好,也按耐不住。沖著眾人團團做了個揖,大聲說道:「之所以讓大家先去邵武書院,是怕大夥初來,對大都府下制度不了解,導致水土不服。邵武乃破虜軍重生之所,大都督府諸般制度,皆自那裡所創。大夥去了,多看看,多聽聽,自然有莫大好處。至於軍中能否容下諸公,想杜某一介白衣,都能在丞相大人麾下建功立業。諸公之才千倍於我,還怕將來報國無門么?」

幾句話,說得大家啞口無言。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葉旭方才處處緊逼,態度近乎無理取鬧。杜規身為丞相面前新貴,都能始終能相待以禮。丞相府一個幕僚尚且能寬容若此,如是推來,文天祥能是心胸狹窄之輩么?

騷動聲漸漸平息,有人懷著歉疚,從杜規帶來得隨從手裡領了各人的號牌。有人性急,乾脆問起了去邵武的船何時出發。葉旭等幾個帶頭鬧事的御史們心猶不甘,兀自壓低了聲音強辯:「學一學大都督府的規矩,看看破虜軍重生之所,自然重要。但學上一半天也就夠了,何須浪費半年時光?」

「恐怕花半年時光學習,對葉大人來說還是太短呢?大人若不信,可否回答我幾個問題?」杜規知道今天不把葉旭這個刺頭說服了,事態難以善了,強壓著怒氣笑問。

「但憑大人考教!」葉旭拱了拱手,不服氣地說。他出身於進士三甲,面對一個小商販的問話,自然信心實足。

「如是,大人請聽好。杜某的第一個問題是,出兵打仗,首先要保證的是何物?」杜規笑了笑,提高了聲音,盡量讓所有人聽見。

「自然是糧草,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葉旭毫不猶豫地回答。答完了,得意洋洋地四下掃視半圈,然後再次向杜規拱手,「杜尚書,不知道葉某可否答對!」

「葉大人才高八斗,此等問題自然不在話下!」杜規點點頭,笑著誇了一句,然後繼續問道:「以破虜軍最大編製的整編標,每標分為五團,二十個營。每營將士五百。戰時每位士卒日餉紋銀一錢,供米一斤,菜一斤。每三日供每士卒肉半斤。假設官兵待遇同等,出兵江西作戰兩個月。作為丞相府幕僚,葉大人得提醒丞相至少需要準備多少銀兩、多少米糧,多少肉食以供軍需?」

「這個?」葉旭眨巴著小眼睛,半晌接不出下文。若問論語、春秋,他可以背誦出每章每節,甚至說出每句出自何處。但對這些瑣碎帳目,心中卻沒半點概念。想了好一會兒,才悻悻說道:「計算之學,的確非我等所長。但行軍打仗,講究的是文官運籌帷幄,武將奮勇爭先。這些雜學,自然交給底下小吏來做,何須我等考慮!」

「非也,葉兄此言大謬!」杜規高聲打斷了葉旭的狡辯。「葉大人是文職,自然想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卻不知道所謂運籌,不但是如何給地方設圈套,還要把自己這方面的種種細節考慮進去。其中物資供應,首當其衝。你設了圈套,敵將上不上當說不準。但算不清自己這邊所需物資,一旦仗打到一半,軍中糧盡,葉兄可知什麼後果?況且剛才杜某說言,尚未計算沿途消耗,未計算軍械損失,未計算馱馬所需草料。真實籌劃作戰,比此複雜百倍。葉兄想把這些雜務交給從吏,但從吏計算正確與否,葉兄心裡可曾有數。一旦所計算數字失誤,損兵折將,是葉兄之過,還是前線主將之過?縱使到那時葉兄勇於承擔錯誤,萬餘將士性命,誰能把他歸還回來?一敗之後賣給敵人的可乘之機,何人能前去彌補?」

葉旭無言以對,只覺得頭髮下有幾滴汗,沿著腦門子流了下來。他向來號稱滿腹經綸,總恨自己沒機會獨領一軍,施展平生所學。到了現在才突然發現,自己肚子里的詩經、論語,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