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爭輝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下(十一)

鄧光薦讀得很激動,但陳宜中卻聽得非常不滿意。

作為一個學識淵博的儒者,他能聽出來,約法第一姚長文章的內容幾乎全部出自儒家經典,很多話甚至是一些前輩大儒的原話。但被約法大會的參與者們這樣一組合起來,所表達的概念完全變了味道。

這不是儒學,充其量是掛著儒學的皮,骨子裡卻在為文天祥的新政張目。陳宜中心裡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但通過與鄧光薦的衝突,此刻他亦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經非常有限,軍權、民心、外界支持甚至可能皇家支持都在文天祥那邊,大宋內部已經無人可以與文天祥抗衡。

「也許,我真的不該回來。」陳宜中黯然地想。下一刻,他有想起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自己處在文天祥的位置上,會怎麼辦呢?

「我絕對不會開這樣一個大會,給自己找麻煩。這簡直是自己挖坑自己往下跳。」想想市井中關於文天祥在空坑之戰後曾經瘋掉的傳言,陳宜中笑了,「也許傳言的確是真的,這個紛亂的人世上,也許只有瘋子才能做出些事情來」

這樣想著,他慢慢遠走,將夕陽下的皇宮、興奮的同僚和朗讀完約法第一條陷入沉思後的鄧光薦完全拋到了心思之外。

此刻的泉州城亦是一片興奮。叫好的,抗議的,憤懣的,聚集在茶館酒肆,一邊聽著別人的議論,一邊迫不及待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大宋朝本來對言論就比較寬容,加上近兩年福建大都督府刻意培養的寬容氛圍,大夥沒有什麼秋後算帳的擔心。只是不得動武這一條,高高地貼在酒樓最顯眼處,取代了歷朝歷代那個「莫談國是」四個字,讓人覺得分外扎眼。

「那些腐儒,就該衝上去用鞋底子抽。打掉了他們的牙,看看他們還能逞什麼尖牙利齒!」一夥站著喝酒的人群中,有個臉上帶著刀疤的人大聲吼道。

「陶老三,算了吧你。會場上抽人家,不用動手,早被陳吊眼給拎了出去。你真有那個心,明天埋伏在會場口,暗地裡抓住一個穿長衫的暴打一頓,我們哥幾個請你喝一個月的酒!」有個穿短衫,胳膊上橫肉盡現的年青人在旁邊起鬨道。

人群中響起一片附和之聲,紛紛慫恿陶老三該出手時就出手。這夥人裡邊,除了陶老三是維持會場秩序的士兵,其他人都是城裡新興產業的苦力工人。大夥平素下了工後,沒有什麼事情可開心解悶,只好靠喝這種一個大子兒兩碗的黃湯混時間。

按理,參加會議的儒者也沒有什麼具體得罪他們的惡行。但想想能看到平時在雅座里喝酒的那伙人挨打,大家心裡就會湧起莫名其妙的興奮。

「你們知道什麼啊,我說他們該抽,卻不一定抽他們。這就像今天王老夫子說的那個什麼來著,對了,其心可殺,對,就是其心可殺。其心可殺這詞兒你們懂不懂,就是說憑著他們的那點兒見不得人的心思,殺了都不為過!」陶老三被擠兌得有些下不來台,望著二樓乾淨的沙窗,示威般大聲道。

「是其心可誅!」一個上過幾天夜校的苦力回頭插言。

「誅和殺是一樣,誅殺誅殺,殺就是誅,誅就是殺。」陶老三紅著臉道。「但文丞相說過,任何人有罪,要經過法律審判才能責罰。所以我不打他們,但並不是代表他們不該打!」

「你就吹吧你,張開閉口都是丞相,你們既然效忠丞相,怎麼由著約法大會上規定,天下還是趙家天子的!」周圍的人見陶老三叫了半天勁又縮將回去,毫不客氣地嘲笑道。

這是讓大夥最不滿意的地方。今天下午,臨時約法第二條也得到了三分之二與會者的贊成。說大宋治國三百年,雖然有缺失之處,但善待士大夫,輕賦稅徭役,三百年來功大於過。所以,大夥認為,行使君主權力的還應該是趙家天子。從今天起,福建大都督府升格為天下兵馬大都督府,天下豪傑應該在大都督府領導下,驅逐韃虜,戮力王事。待戰事結束後,大都督必須將權柄規還給朝廷。由朝廷召開新的約法會,決定新朝制度。

「這?」陶老三窘住了,他只是陳吊眼麾下一個伙長,沒有資格投票,也沒資格發言。但他的心思代表了卻破虜軍中絕大多數將士的想法。

「說啊,嘿嘿,不敢說了吧。要我是你,就用刀子逼著那些代表,把……」起鬨者促狹地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大夥都不跟著嚷嚷了,有些話只能在心裡說,不能宣之於口。

「你們懂什麼,天子歸天子,朝政歸朝政!」陶老三不服氣地強辯道,「那約法第二條,不還有很多細則說了,天子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么!」

「呵呵,糊弄人的吧。哪個皇上不是一言九鼎,否則要皇上幹嘛!」周圍人跟著起鬨,粗魯的聲音從樓下一直傳到樓上。

「這些粗痞!」樓上雅座里喝酒的人不滿意了,站起來,用力將窗子關好,將外界的喧囂隔離在外。

「趙兄何必跟那些粗人一般見識,咱們今天至少絕了文賊的心思,讓他這輩子都沾不得黃袍!」罵人者對面,一個下巴上長了幾根細毛,面相帶著幾分齷齪的人勸道。

「朱兄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今天這條,損了多少皇家尊嚴,敗壞了多少綱常禮法。我輩無能,愧對列祖列宗啊!」齷齪男身邊,一個滿臉憂愁的人嘆道。

「是啊,若是當年,光憑樓下這些人的說辭,就可以治他們一個不敬士大夫之罪。嗨,眼下,什麼平等,讓白丁與讀書人平起平坐。唉,斯文掃地啊,斯文掃地!」趙姓儒生緩緩坐下來,邊喝酒邊嘆。

「趙兄,董兄莫嘆,咱不是規定了,驅逐韃子後,還要召開大會重商國是么。那時候,南北士子聚集起來,就不信辯不過那些粗人。眼下韃子在側虎視眈眈,咱們不得不與他們虛與委蛇,將來么,只要趕走了韃子,日子長著呢!」朱姓齷齪男毫不氣餒,咬著牙齒分析道。

「只怕讓那些白丁從此活了心思,人心一活,就不好收了。沒聽見樓下那些人嚷嚷么,咱們做出了這麼多讓步,他們還不滿意呢。」董姓憂愁客搖頭說道,「並且那約法細則上,規定了百姓私產無人可侵犯。任何人犯了罪,必須證據清楚,不得以朝廷之意隨便加刑或寬縱。朝廷還不得隨意加稅。有了這些條款,那些人還不把尾巴翹到天上去?還會再聽我等的話!況且修改約法談何容易,咱們眼下無法讓三分之二人追隨陸大人,將來怎能保證湊夠三分之二人數修改約法?」

「那未必,這次咱們見識短,上了文賊一個當!」朱姓齷齪男看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你們想,這次與會者,兵痞、奸商、末流小吏佔了多數,自然咱們占不得上風。下一次,只要咱們想法在代表中佔得多數,就能把局勢翻過來!」

「只怕,別人也會在此動心思……」趙姓儒生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又黯淡下來。

「所以,關鍵在明天,明天就要商討代表權和官員選拔問題,咱們千萬小心,再別讓文賊糊弄過去!」朱姓齷齪男咬牙切齒地說道。

趙、董二人不再說話了,目光透過紗窗後的喧囂,看到一輪初升的明月。明天就是八月初八,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那是一年中月光最亮的一天,不知同一輪滿月下,會有多少不同的故事。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此刻,無數雙眼睛,都期待著明天。

「明天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呢!」福建安撫使府,疲憊了不堪的陳龍復捶著脊背嘆道。

「還能亂到哪裡去,陸大人保住了朝廷和皇上,杜大人替文大人保住了大權。群雄們得到了安全保證,商人們保住了私產,即便是種地的百姓,也有農家出身的士兵代表替他們嚷嚷幾句。大家各取所需,該分的都分了,還抱怨什麼!」陳龍復的小妾謝氏笑著說道,「要我看,天底下也就出文丞相這麼聰明人,大家不是想要權么,好吧,明著分,好過暗地裡下絆子,灑蒙汗藥!」

陳龍復的妻子在贛南會戰中被李恆俘虜後,不知販賣到了何處。這個妾是他到了泉州後娶的,小商家,庶出。雖然沒有正妻的名分,但陳龍復只娶了一個妾,加上二人年齡差了近三十歲,所以受寵的很,有什麼話也敢當著陳龍復的面說。

「你不懂,你不懂,過來,給我敲打敲打」陳龍復指著自己的後腰說道,二十餘日只通過了兩條約法,累得他只想吐血。「這,就是這!手輕點,我吃不住勁兒!」

「那有什麼不懂,我們商家有話,叫有賺不為賠。大夥討價還價再激烈,還不是為了成交。您看著吧,越往後,他們打得越激烈,但成交得也越快,用不了三個月,約法就能全部訂出來!」謝氏彷彿早已看透了天下英豪的本質般,微笑著得出推論。

「為什麼?誰告訴你的?」陳龍復楞了一下,好奇地問道。內心深處,他隱隱約約覺得謝氏的話有道理,第二條約法雖然耗時間很長,但從會場上的秩序,和眾人說話的內容上看,都比第一條約法商定時有條理得多。在不知不覺間,某種固定規則在與會的者當中慢慢開始形成。

「沒人告訴妾身,是妾身自己琢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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