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爭輝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下(七)

艦隊在弩車的最遠射程外,斜斜地切了一個鈍角。

如今方震岳麾下的這幾隻戰艦已經不是兩年前圍攻泉州時的福船改裝型。通過與福建大都督府的幾次密切合作,方家、蘇家和福建大都督府已經建立了親密夥伴關係。福建大都督府有很多新奇的航海技術和艦船設計圖樣,卻沒有具備豐富經驗的航海者。方、蘇兩家艦隊中的海盜頭目,隨便拉一個出來就有十幾年的航海經驗,但兩家對如何設計和建造新式海船卻一無所知。各方互通有無,很快將「文氏天書」上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論融合入實踐,再加上遠洋胡商們不遺餘力的幫助,一些結合東西方航海船隻設計優點,在中國海面上見不到的艦船型號紛紛湧現。

方震岳分艦隊這七艘戰船,就是幾年來各方合作的成果。由於作戰的目的主要用於護航而不是跨海對陸地進行攻擊,所以方家艦隊中的新式戰船不像破虜軍主力艦那樣巨大。海盜們根據自家經驗和需求,打造的戰艦長寬比在三點五到四之間,尾軁和首軁全部取消,風帆除了斜拉帆外,又加掛了前首三角帆,這樣的設計使得戰艦看上去非常漂亮,全部風帆展開時,有一種力量和速度結合的美感。

更特別的是,戰艦的外殼板不是平接,而是搭接的。這使得戰艦的抗打擊力度相當大。即便不小心被石塊或者弩箭擊中,也造不成致命傷害。

在幾位海上老當家眼裡,海戰中船隻之間的距離,和火炮命中率成反比。所以,他們的戰艦上很少裝備破虜軍水師用的那種笨重的長射程艦炮,而是將射程五百步到一千五百步的輕炮請上了船。這種炮重量輕,所以側舷上可以布置更多炮位。更重要的是,這種火炮因為用料少,價格也比長射程炮便宜得多,海盜們可以大批量購買裝備。

由護糧隊亂紛紛射來的弩箭大多數沒接觸到戰艦,便跌落到了海水裡。個別弩箭僥倖命中的目標,卻沒有力量穿透戰艦外殼板。幾每倉猝發射的火龍冒著黑煙從艦隊尾部飛了過去,空中翻了個筋頭,一頭扎進萬頃碧波內。

方震岳不屑地搖了搖頭,揮下了令旗。七艘戰艦先後瞄準目標開火。大多數炮彈落空,在敵方戰艦前後左右擊出高高低低的水柱。但如此高密度的炮彈射過去,每一輪射擊總有三、五枚命中目標。而一旦被炮彈擊中,敵艦的生命就走向了盡頭。對於外殼多用短木板平接的舊式海船來說,即使炮彈不能炸開,強大的衝擊力也足以在側舷上給海船開一個大口子。大量海水會順著開口湧進來,把海船的速度拖到靜止。而靜止的靶子,向來是操炮手們最喜歡招呼的對象。根據海戰戰術,各戰艦會紛紛將炮彈向敵方行動最慢的受傷敵艦砸過去,直到將其徹底解決為止。

一記斜切結束,元萬戶張侑連同他的座艦一併沉入了大海。剩下來的幾艘戰艦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茫然隨著波浪且沉且伏。水面上,到處都落水待救的漕丁。有的已經受了重傷,奄奄一息,還本能地向船上的同伴伸出胳膊。有的毫髮無損,抱著片殘板,愣愣地看著遠處再次靠近的白帆。

「砍主桅,砍主桅杆!」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嗓子。立刻,漕丁衝上甲板,不由分說地斬斷纜繩,落下了自家木帆,推倒了船中央的主桅杆。

周圍的幾隻北元戰艦見樣學樣,紛紛將主桅杆折斷,橫在甲板上。

這是向對手投降的標誌,主桅杆一倒,戰艦的動力就幾乎完全喪失,只有被人宰割的權力。

站在本陣中的朱清難過的閉上的雙眼。

他不怪臨陣倒戈的弟兄,實力對比太大,抵抗下去只有送死的份兒。臨陣投降,船上何落水的弟兄們還可能有一條活路。

「大當家,三當家和四當家打旗號來問,下一步咱們怎麼辦?」桅杆尖,百夫長螃蟹不合時宜地追問了一句。口中的稱呼再不是什麼大將軍,而是恢複了當年縱橫四海時的老習慣。

「糧船靠里,戰船靠外,排方陣。看一看有沒有機會一齊向岸邊闖!」朱清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命令道。

運糧艦隊緩緩變陣,放棄已經投降和受傷的艦隻,排出一個被動捱打的姿勢,調整角度,向西北方前進。

這是一種不成辦法的辦法。一百五十多艘船,海盜們即便一艘一艘地搶,也要搶上大半天時間。只要到了淺水區,那就是平底沙船的天下。海盜船多為尖底,吃水深,縱使有火炮助戰,也未必能佔到更多便宜。

況且,此地已經距離東海港不遠。那邊的大元水師聽到炮聲,很快就會派出兵馬來支援。

「沙船,沙船,還有海鰍船,西北方!」螃蟹的驚呼聲,再次宣告朱清的如意算盤落空。站在船頭,朱清抬眼望去,只見海天相接處,數以百計的各色小船沖了過來。

有南方的福船,有北方洋面上常見的平底沙船,還有隻適合近海航行的小海鰍。有的已經看顏色很暗,明顯駛了很多年頭。有的卻非常新,看樣子剛下水不久。

「海沙幫、流求蘇家,浪里豹、過江龍、鑽山鷂子,鎮常山,飛魚門……」朱清低低地念著對方的旗號,越念,心裡越吃驚。大江兩岸,幾乎能數得上號的山賊海盜們全來了,揮舞著旌旗,圍在運糧艦隊的四周。

幾艘護衛艦按耐不住,率先向盜賊們衝去。才衝出了百餘步,兩枚炮彈破空而來,帶著呼嘯聲落在護衛艦附近。「轟」「轟」一前一後兩個水柱先後湧起,濺濕了護衛艦甲板。疾馳的護衛艦猛然落帆,停住不敢動了。帶隊的千戶非常聰明,他知道對面有船隻裝備了火炮,並且手下留了情。能準確地打在自家戰艦前後,就說明人家在兩炮落點之間,可以隨便下手。

看到此景,朱清心中最後一絲僥倖的希望完全破滅。橫下心來,沖著桅杆大喊道:「傳令,讓弟兄們稍安勿噪,保持方陣!放小船,待老夫會會方大當家!」

掛在桅杆頂的百夫長螃蟹不情願地將命令傳了出去。江北海盜與江南海盜素有瓜葛,如果是在七年前,大家還有交情可攀,說不定念在同是海上討生活的份上,對方還會放自家一馬。

可現在……?螃蟹抬頭,看見自家的黃水蛟龍旗在桅杆頂,被風吹得呼呼作響。在蛟龍旗正上方,還有一面黑旗,上書著一個大大的「元」字。

整支運糧艦隊停住了腳步,一百五十多艘船隻挨挨擠擠排成一個方塊,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過了片刻,方陣正中央衝出了艘掛著白旗和黃色蛟龍旗的小船,朱清、張瑄兩個大頭領身穿布衣,腰橫寶劍,站立在小船頭。

「大當家!」運糧下萬戶唐世雄站在甲板上,不安地喊了一句。眼前突然出現了數年前那一幕,當年,朱清和張瑄二人就是這身打扮,去赴元招討使董士選的約會。那次約會,讓海蛟幫和江北水路群豪洗白了身份。同時,也讓眾人的妻子兒女從此有了安定日子過,不再為男人們做的事情擔驚受怕。

雖然諸位統領從此擔上了賣國求榮的罪名,可當時朱大當家說得好,「咱不能世世代代都當賊啊!」

「老五,和老三、老四看好水門,我們向方老當家借條路,順便給小六討個說法!」朱清笑了笑,和氣地叮囑道。

小六指的是張侑,想想這個做戰最為勇敢的六弟已經屍骨無存,唐世雄的心「咯噔」了一下,緩緩沉入了海底。

「擺開迎賓隊列,派人把黃水蛟和黑龍接上來!」方馗放下望遠鏡,大聲命令道。通過望遠鏡的幫助,他已經清晰地掌握了對方的一舉一動,甚至連朱清此舉背後的小算盤,都看得清清楚楚。

交戰的雙方停止了相互靠近,海面上,大大小小二百多艘船圍成一個大圈子,將運糧艦隊包裹在正中央。幾群白鷗從天空中飛過,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陣仗,嚇得不敢降落討食,拍打著翅膀快速向遠方逃去。

兩層甲板,雙層側舷,單側三十二個炮孔。朱清終於看清楚了對方的戰艦的真正造型,踏在舷梯上的雙腳變得更加疲憊。

這是他從來沒想過的設計,憑藉這種造型帶來的速度和靈活性上的優勢,憑藉那密密麻麻的火炮,一個照面間毀掉一艘海船,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情。而這樣的船,方家艦隊里有近四十艘。四十艘船,就是一千多門火炮,即使大元水師能趕過來,也不會在方家面前討到任何便宜。

方馗不說話,任由朱清慢慢沿舷梯向上爬,把自己所帶戰艦看了個清楚。得到方馗傳回的情報後,方家艦隊幾乎是傾巢而出。表面上看去聲勢極為宏大,但只有方馗和方震岳這種核心頭領才知道,裝滿了火炮的戰艦不超過十五艘,剩下的要麼每艘上面只裝了三、五門小炮,要麼是舷窗後空無一物。

倒不是因為方家捨不得花錢買更多的火炮武裝自家的艦隊,而是因為大夥的營生變了。方家現在的主業是跑高麗和日本航線的遠洋貿易,給其他商船護航的工作因為利潤薄已經退居次要。至於打劫商船的老本行,更因為礙著破虜軍的面子不得不停了下來。

再長的舷梯,也有爬完了時候。朱清雙腳踏上甲板,立刻抱拳施禮,按江湖規矩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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