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爭輝 第一百六十九章 職責(七)

那一刻在曾寰眼裡,丞相大人的背有些駝。青衫下那雙單薄的肩膀好像被壓上了一幅千斤重擔般,壓得他直不起腰來,胳膊和腿都在微微發抖。

曾寰突然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不該表達得如此直率。雖然直言敢諫是對於一個謀士的基本要求,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打擊了丞相大人的自信。或者說,干擾了丞相大人心中已有的定案。

文天祥半晌沒有說話,曾寰最後那一句「規則如此」深深地刺痛了他。無論是現實規則和潛規則,曾寰說得都在理。是自己一直懷著個美好的願望,希望短時間內一勞永逸地解決幾千年來所有積累下來的問題。但現實中,這樣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

打江山的人一定要坐江山么?那樣,與佔山為王,聚義分金的草寇有什麼不同!以文忠的角度,文天祥看不到打江山和坐江山之間必然的聯繫。但諸將和參謀們的反應清晰地告訴了他一個眾人認為正確的答案。問一百個人,其中九十九個都會不假思索給出的答案,那就是,『江山是誰打下來的,就天經地義歸誰管理。否則,大夥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為了什麼?』

文忠的記憶教會了他太多的東西,現在破虜軍的所有成就,幾乎都於那些之鱗片抓的記憶有關。文忠教他用游擊戰解決最初的生存危機,他做了,抵抗的種子因此而保全了下來。文忠教他用火器彌補南方人身體條件的不足,他做了,破虜軍因此而成名。文忠教他開辦軍校培訓低級將領,他做了,如今破虜軍運轉得如新式機械般靈活。

惟獨文忠教他的基層選舉辦法,他試圖有選擇的接受,收穫的卻是完敗。敵人、朋友、舊部,幾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對立面,爭先恐後。

這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丞相如果真的決心一意孤行,把選舉推廣下去,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沉默了一會兒,參謀長曾寰不忍見文天祥過於沮喪,低聲建議道,「鄒將軍他們在廣南兩路,把豪強殺得差不多了,即使推行選舉,也不會讓世家大族佔到便宜。丞相此刻再下定決心,把儒林中試圖混水摸魚的,和行朝中試圖把事情搞亂的人,抓一批,關一批,殺一批,如此,庶幾可成!」

「庶幾可成,不知能保持多久?」文天祥笑了笑,問道。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慘然。

「只要破虜軍保持兵威二十年,只要丞相大人把軍權一直握在手裡。二十年後,大夥習慣了新政,自然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了……!」曾寰儘力安慰道。

無論對新附軍還是蒙古軍,破虜軍的優勢都日漸明顯。憑著這支軍隊的震懾力,強行推廣新政並非完全不可以。只是那樣,需要付出的代價將非常之大。也許歷史上任何一個亂局,都不會比強推新政後更慘。

從目前形勢上看,破虜軍不會背棄丞相府。但丞相大人能下這個決心么?他心裡為此做好了準備么?曾寰心裡沒有答案,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文天祥頹然搖了搖頭,曾寰是個忠心的參謀,這條計策雖然他出得很不情願,但能感覺到,他是真心在為自己排憂解難。但是,以軍刀行下去的新政,從開始就違背了新政的原則。這樣還有意義,還能叫新政么?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看著窗外的日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庭院中士兵的喧鬧聲漸漸平息,收工了,一天的辛勞即將結束。三三兩兩,有人從議政廳旁走過,從衛士臉上的表情上感覺到屋子內可能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兒,遠遠地繞了開去。

「憲章,你起草一道軍令,嘉獎西征軍各級將士,就說大都督府收到他們連戰皆勝的消息,甚感欣慰,讓他們繼續努力,爭取在入秋前結束戰事,穩定兩廣!」

不知過了多久,文天祥終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低聲吩咐。

「遵命!」曾寰的回答很乾脆,但臉上卻閃出了幾分迷惑。越向西北進軍,山越多,地形越複雜,越不利於火炮的運輸。而如今各地豪強的反抗力度越來越大,一個夏天內把所有抵抗火焰撲滅,簡直沒有這種可能。

「再起草一份政令,注意措辭。就說因為瘟疫爆發,新光復地區的官員委派、地方治理諸事後延。待瘟疫過去後,丞相府將召集軍中諸將、儒林名宿、地方士紳,和兩年前被推舉出的里正、區長們,一起於泉州商討國是,商討一下,我們起兵抗元,到底是為了什麼?商討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臨時約法》來,包括政務處理和官員選拔方式及原則。凡不願屈身事元者,得到地方百姓推舉或士紳名流認可後,都有機會參加!」

「這,丞相,北伐的事?」曾寰低聲提醒道。

文天祥的命令他理解,丞相大人不愧當世人傑,心胸足夠開闊,性格堅韌卻不執迷,這一步退得夠大。現在這個政令,是仿效當日高祖入咸陽,與諸侯和百姓約法。這樣,可以照顧到各方利益,也可以平息所有人的不滿。

但是,以儒林和士林人物喜歡扯皮的性格,要扯多長時間,約法才能出籠呢?

「憲章,你以為,被鳳叔在廣南這麼一殺,兩廣一時半會兒能安穩住么?」文天祥苦笑著問道。

那些豪強在出其不意之下,遭到鄒洬重手打擊。他們沒有力量與破虜軍正面作戰,卻可以憑藉宗族的支持,把抵抗轉到暗處。兩廣有的是山區,也有的是佔山為王的毛賊。豪強與毛賊勾結起來作亂,沒有幾萬大軍常駐,地方上短時間根本無法恢複平靜。

後方不穩,北伐就是一句空話。使用新式武器的破虜軍實力強悍,但對物資的需求也高。沒有一個穩定的大後方,保證不了穩定的軍械糧草供應,無論向北打多遠,無論主帥多優秀,最後都免不了全軍覆滅的命運。

「我是怕有人故意扯皮,讓約法推不出來!」曾寰低聲解釋。文天祥打算讓有過選舉經驗的里正、區長們參加立約,這些經歷過新政,並且從中得到好處的人,肯定試圖把約法向對自己有利方向引。而破虜軍將士屆時肯定會在一定程度上,給自己人必要的支持。儒林和舊官員們在立約時占不了主動,自然不會非常滿意。弄不好又會玩些陰暗手段,讓《臨時約法》胎死腹中。

憑藉對士大夫們行事方法的理解,曾寰對此很不放心。正想著有什麼辦法能讓文天祥的政令貫徹得更完滿時,又聽見文天祥說道:「不妨,告訴大家,臨時約法一天不出來,兩廣就一天歸鄒洬、蕭鳴哲將領幾位暫為代管,他們做的事,丞相府不會幹涉。如果商討了一個月後依然商討不出結果來,就說明大夥都沒有好辦法。那就只好執行原來咱們的選舉辦法,按福建北部試行過的方式來!」

「這,丞相?」曾寰感覺到自己頭有些暈,文天祥在短短几句話中,暗藏了太多的玄機。鄒、蕭二將把廣南兩路的豪強們殺怕了,地方名流們把不得趕他們走。為了早日實現這個願望,他們就沒太多時間糾纏於細節。而各行各色不願意接受原來的選舉方式的人,為了在臨時約法中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利益,也只好對別人的訴求,做出必要的妥協。

『這個國是會有的開,弄不好要開出大麻煩來。』曾寰默默地想,抬起頭,再次把目光投向文天祥,豁然發現丞相大人的脊背已經挺直了,彷彿突然頓悟了什麼般,活力和信心再度籠罩了他的全身。

「文瘋子又在玩什麼花樣?起兵抗元,自然是為了重建我大宋正統了。天、地、君、親、師,有了上下尊卑,政令才能暢通,朝野才能秩序井然。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搞這麼大動靜幹什麼?」五天後,在福州城最大的海鮮酒樓,一個臨窗的雅座中,幾個峨冠博帶的老名士們議論道。

他們都是被有心人召集來的,原打算在選舉進行的時候,趁機搗點亂,誰料到選舉後延,大都督府又推出了共商國是這一折子戲。大夥既然來了,就不好半途而廢,於是坐在一起,一邊翻看刊載大都督府政令的報紙,一邊推斷文天祥下一步意欲幹什麼。

「不好說,文瘋子行事一向出人意料。打仗如此,治政亦如此。就如幾個月前那場百魚宴,他遍請各地名流,在福州品魚做詩,老夫本以為他轉了性子,想在儒林中留一段佳話。現在才明白被他利用了,破虜軍當時是缺糧缺急了,想讓大夥帶頭拿魚當飯吃!」一個背光而坐,年齡有六十上下,白髮垂肩的老儒搖頭晃腦地品評。從話里,聽不出他到底是誇讚文天祥聰明,還是指摘他行事不合常理。

「不過,這魚味道也不錯,咱們被人利用了,也沒吃什麼虧!」在他對面,一個留著花白鬍子的老儒用筷子夾起一片橙紅色薄可透光的魚膾,沾了些調料,放在嘴裡。

新打上沒多久的海魚生吃起來味道很鮮,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滿足,也很陶醉。

「是啊,至少發現了很多以前沒嘗過的美味!」花白鬍子身邊,一個留著黑色短須的人說道。不甘落後地伸出筷子,挑起了另一片魚膾。

這種體形巨大的海魚刺少,肉厚,特別適合生吃。但在百魚宴之前,因為酒樓做法不當,並不受大夥歡迎。百魚宴上,各路廚師各展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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