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福建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死生(七)

一瞬間,阿剌罕感覺到自己手中的彎刀如千鈞重。

對面的丘陵半坡,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騎、步混合方陣。三萬多破虜軍將士,將炮群牢牢地護在身後。

如果此刻是在平原上,阿剌罕將毫不猶豫地帶人沖將下去,將對面的破虜軍踏成碎片。可眼下卻是在福建,一個平原比山罕見得多的地方。

阿剌罕的腳下,是一個無名的丘陵。陳吊眼雙腳踏著的,也是一個土坡。夾在兩軍之間,是一個溪谷,一條清澈見底,深度不會沒過馬蹄的溪流,唱著歌,沿溪谷遠去。

無論雙方誰先展開攻擊,都要先衝進山溪中。那條看似美麗的溪流,就會成為一個死亡陷阱。衝下來的一方到谷底時,慣性耗盡,腳步必然變緩。而那一刻,他們就要承受敵方弓箭手居高臨下的痛擊。

阿剌罕勇,卻不魯莽。把麾下帶入溪谷送死的行為,他不願意做。

他不動,對面的陳吊眼也不動。進行到眼前這一步,陳吊眼已經能看到此戰的最終結局。

前天傍晚,陳吊眼在鼓鳴山中被張唐的信使快馬追上。當時,他正在抱怨曾琴制訂的作戰計畫過於輕鬆。每天行進六十里,對於走慣了山路的草莽英雄和畲族士兵來說,簡直就是在遊山玩水。

誰也沒想到,正是曾琴這個緩慢行軍的計畫,讓陳吊眼和張唐有了重新調整戰術的機會。

接到張唐已經向安溪方向攻擊前進的消息,陳吊眼當機力斷,把會師地點改在安溪,並派人連夜翻越鼓鳴山,將自己這邊的位置和想法通報給了張唐。

隨後,陳吊眼部驟然加速,晝夜兼程向安溪趕。

第二中午,陳吊眼在鼓鳴山東側一個叫木蘭寨的地方收到了張唐的第二封信。張唐在信中告訴他,兩天前,他派人沿海路送來的信已經收到。但破虜軍第一標和炮師此刻已入安溪城,並且昨天在城外與韃子惡戰一場,略有斬獲。

張唐請求陳吊眼,如果能見到信使,務必儘快趕到距離安溪城北二十里,一個叫三道窪的村落,第一標和炮師將在那裡,為陳吊眼部準備好帳篷和乾糧。

隨即,陳吊眼命令拋下輜重,輕裝急進。

而張唐在此刻,也收到了陳吊眼的第二封信。所以他以激戰過後士卒疲敝為幌子,在安溪城賴了大半天。直到把阿里海牙和阿剌罕耗得幾乎沒耐心了,才率部出了安溪。

一下午,第一標只走了二十里。見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分兵,立刻停步。紮營位置,剛好是三道窪。

陳吊眼所部三萬多人,連夜溜進了張唐的大營。

一夜間,與元軍作戰的破虜軍人數由兩萬漲到了五萬,無論從士氣、訓練程度和裝備上,都遠遠超過了對手。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的計畫很完美,卻沒想到,張弘正和呂師夔沒有擋住陳吊眼,更沒想到,陳吊眼會放下身價,聽從比他職位低得多的張唐的調度。

這是一個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無法理解的配合。所以,在看到陳吊眼的戰旗的剎那,阿剌罕知道,此戰自己已經輸了。

剩下需要考慮的,只是輸多輸少的問題。

陳吊眼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耗,阿剌罕卻消耗不起。晨風不斷將爆炸聲和硝煙的味道送入他的鼻孔,彷彿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阿里海牙部正承受著數百門火炮的狂轟爛炸。

猶豫了片刻,阿剌罕終於揮落了彎刀。

一萬多名蓄勢以久的鐵騎山洪決堤般從他身邊衝下。喜歡與部下一起衝鋒,體味萬馬軍中斬將奪旗快感的阿剌罕卻死死地拉住了戰馬的韁繩。

胯下的戰馬被勒得兩條前腿踢空,張開嘴,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萬餘北元將士的背影,消失在馬蹄帶起的煙塵里。

那一瞬間,阿剌罕看到的是滿眼猩紅。

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紅色的城牆,紅色的大地,紅色的溪流,還有永安城頭,那桿血紅色的破虜軍戰旗。

萬夫人長咬柱高舉砍出了豁口的彎刀,發出一聲絕望的長嘯,再度撲了上去。

永安城已經不能再稱為城,薄薄的城牆經歷兩天兩夜的打擊,已經破了十幾個缺口,每個缺口處都堆滿了屍體,蒙古軍的、探馬赤軍的、漢軍的,還有破虜軍的。

每個缺口都是一張地獄魔鬼的大嘴,攻守雙方的士兵,不斷將人添進去,添進去,無止無休的添進去。

城頭上的火炮已經因高熱無法繼續開火。炮手們拿水、馬尿、甚至人血,一切可以找到的液體向炮管上澆,但火炮的冷卻速度依然趕不上敵軍的攻擊速度。

曠野中的北元的回回炮(投石車)也都分解成了零件,借著夜色的掩護,這些笨重的攻城利器曾經給守軍造成了很大的殺傷,但過於短的射程,太慢的射速,讓它們很快成了火炮和床弩的靶子。

戰爭到了這個地步,已經被還原到最低級的狀態,沒有秘密武器,沒有占絕對優勢的裝備,甚至連統帥的指揮和機謀也派不上用場。雙方將士完全憑藉意志和體力在硬拼,看哪一方先倒下。

體力上,以搶掠為職業的蒙古人遠遠好於宋人。

缺口處,往往是攻入一個蒙古武士,需要三到四個破虜軍戰士上前迎戰。但缺口畢竟只是缺口,跟在後邊的其他北元士卒只能看著自己一方的武士與敵人激戰,卻半點也幫不上忙。

意志力的堅韌度,破虜軍卻遠遠超過了元軍。這裡面,有平素訓練刻意打下的基礎,更多的是,對北元在福建所犯下暴行的痛恨。

蕭鳴哲部親眼目睹了附近村落如何被元軍變成了無人區,目睹了糧田變成白地,房屋變成瓦礫場。而跟著鄒洬趕來的新兵,則在沿途中,被百姓的哭訴所震撼。

後退一步是家園。

守住此城,則身後父母兄弟皆得保全,失去此城,則福建上下百萬餘人無人能活命無人敢退,也無人能退,禽獸面前,後退亦是死,何不上前一戰,保留一個男人應有得尊嚴。

幾個破虜軍士兵憑藉日常訓練出來的嫻熟配合,將一名踏著同伴屍體闖入缺口的蒙古武士挑了起來,高高地甩上了半空。身體被長槍捅出數個窟窿的蒙古武士落地,卻沒有立刻氣絕,掙扎著站了起來,狂嘯了幾聲,才又仆倒下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其他北元士兵跟著一起狂嚎起來,蜂擁著,湧向缺口。一排弩箭呼嘯而來,將攻城的士兵放倒了十幾個。沒有被弩箭招呼到的卻毫不畏懼地擦去臉上濺到的血珠,等著暗紅色的雙眼撲上。

「殺呀,拿下此城,永不封刀!」

「殺呀,拿下福建,一切都是你們的,大帥分文不取!」低級軍官奔跑著,鼓動著,用美好的畫餅,調動士兵體內最後一絲戰鬥力。

張弘范和達春在刻意隱瞞了側翼可能已經失利的推斷,代之以肆意屠戮和搶劫的承諾鼓舞士氣。北元士兵體內嗜血的因子被二人的承諾所激發,衝擊起來完全不顧生死。

前沖的元軍士卒一浪高過一浪,拍得永安城瑟瑟發抖。

蕭鳴哲帶著十幾個老兵守在城牆角一段豁口處,這段豁口有十幾步長,殘留的牆根已經被元軍的屍體添成了斜坡。大隊的北元士卒從這裡攻了上來。

蕭鳴哲抬手,發出了一支響弩。

尖利的破空聲立刻傳遍的整個城牆,跟在蕭鳴哲身邊的破虜軍弩手,交替著扣動了扳機。

沖在最前方的北元士兵被射成了刺蝟,摞在同伴的屍體上。他們的身體立刻成了後來者的踏腳石,幾個橫向和豎向一樣寬的蒙古人踏著同伴的屍體跳到了蕭鳴哲面前。

蕭鳴哲棄弩,出刀,斷寇刃斜著掃向距離自己最近的蒙古武士腰間。「當!」的一聲,斷寇刃被蒙古武士挑開,蕭鳴哲感覺到手腕處一陣酸麻,胸前空門大露。

蒙古武士一擊得手,前踏半步,彎刀帶起一陣風,斜卷而回,直奔蕭鳴哲面門。就在此時,兩桿花槍交叉而來,一桿攔住彎刀,一桿刺向蒙古武士胸口。

蕭鳴哲後退兩步,收住身形,斷寇刃在夕陽下帶起一道寒光,再次劈向蒙古武士肩膀。

論武技和臂力,文榜進士出身的他,與眼前的蒙古武士差了不止一點半點。但蕭鳴哲有信心,他相信破虜軍將士之間的配合。戰場上,一個人縱使是武進士出身,無法同時敵擋三桿花槍組成的槍陣,何況對手只是一個膂力過人的莽漢。

埋頭刀、攔腰刀、斜削刀、漫頭硬舞,杜滸根據斷寇刃特點總結出來的幾招必殺技被蕭鳴哲發揮了個淋漓盡致,三、五招下來,對面的蒙古武士非但沒能再從蕭鳴哲手中佔到半點便宜,反而被他逼退了數步。

再退半步,就是城外,蒙古武士狂喝一聲,高高躍起,用肩膀硬撞開一桿花槍,連人帶刀向蕭鳴哲撲下。

另一桿花槍連忙朝空刺出,蒙古武士一刀將槍頭擊飛,身體去勢不停,徑直朝蕭鳴哲頭頂砸落。

連人帶甲,將近二百斤的重量,不死,也能將蕭鳴哲砸成殘廢。半空中,蒙古武士獰笑,無限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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