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福建 第一百三十二章 劫(七)

喊殺聲漸漸去遠,士兵的喧囂聲也漸漸平息。幾個部屬損失較重的元將垂頭喪氣地湊到達春身邊,等待他的發落。

讓他們驚訝的事,向來治軍極嚴的達春沒有發怒。臉上的表情平靜的出奇,平靜得就像草原上風暴來臨之前的天空。

達春默默地看著楊曉榮消失的方向,心中掀起萬重風浪。他不是一個輸不起的人,楊部的突然襲擊所造成的損失,遠遠沒達到讓六萬大軍傷筋動骨的地步。但楊曉榮剛才那一刻的張揚,讓他想起了很多東西。

那是一種在百戰百勝的蒙古人身上才有的表現。至於宋軍,他們要麼像原來的楊曉榮那樣,猥瑣、懦弱。要麼像死守孤城的李庭芝將軍那樣,無奈中帶著悲壯。楊曉榮那一瞬間的張揚,表達了自信、表達了驕傲、還表達了血戰到底的絕然。達春膽子再大,也不敢由著這樣一個對手在背後折騰。

大宋變了,在文天祥的帶領下,他們已經找回了自尊。與一個懂得自尊的對手交戰,必須採用些非常手段。

從十幾歲就開始擔任忽必烈貼身侍衛,陪著他一路從塞外打到江南的達春,知道征服一個國家代價最小的手段是什麼。大汗和大汗的父輩,曾經用這種手段征服了桀驁的金國,不馴的西夏,還有西域各地百餘城。

雖然,被征服的地區,可能幾百年後都難以恢複原來的繁華。但是,對長生天保佑下的蒙古人來說,只有手段是否有效,沒有正義和邪惡的區分。

沒有人的地區,正好作為蒙古人的牧場。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

「大帥,還繼續行軍么?」上萬戶阿古達木兒走向前,低聲提醒道。他可不希望達春再沉思下去,幾萬大軍還等著他的命令呢,再憋在谷地里不進不退,軍心非潰散了不可。

「傳令三軍,清點人馬,派先鋒去附近查看地形,擇平整有水源處暫且紮營!」達春的心神被阿古達木兒喚回,沉著聲音吩咐。

「大帥,咱今天不走了?」

阿古達木兒楞了一下,不知道達春的葫蘆里賣得什麼葯。剛才楊曉榮那一擊讓大軍損失慘重,但破虜軍的損失也不少,戰場清點後的結果表明,至少有七百多名破虜軍士卒陣亡在剛才的襲擊中。

這種損失巨大的襲擊,阿古達木兒敢肯定,楊曉榮沒勇氣,也沒實力再來第二次。

「不走了,在九拔都的兵馬趕來之前,不再繼續前進。當務之急,是穩固後方,別給破虜軍將這條通道奪回去!」達春點點頭,目光慢慢開始變冷。

「是!」阿古達木兒答應一聲,剛要去安排具體細節。一轉頭,剛好看見黎貴達獻媚的笑臉。

「大帥,阿古將軍,末將知道一個紮營的好地方。就在左側不遠。」黎貴達卑微地笑著,彷彿後生晚輩見了有錢的遠房長者般。

「哪裡?」沒等阿古達木兒回答,達春搶先問道。黎貴達現在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楊曉榮。剛吃了一次虧的達春,對他一百二十個不放心。

「就在西北邊,不遠。翻過左邊那個土丘去,半個時辰就能走到。哪裡叫三溪,是羅溪、藿溪流和九龍江交匯的地方。地勢平整,水源充足,剛好安營紮寨!」黎貴達折了根樹枝,比比畫畫地說道。

熟悉地形,是破虜軍考核軍官的即便要求之一。黎貴達為了保住職位,在這方面狠下過一番功夫。此刻雖然投靠了韃子,破虜軍將領的基本技能還沒丟。達春面前,他不敢肆意亂指,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草圖,粗略地標出了三溪的位置。

「黎將軍好像對那裡很熟?」達春的濃眉一挑,狐疑地問。

草原上長大的蒙古人,因為天地空曠的緣故,眼神都很深邃。疑惑之下,威嚴自生。刀一樣的目光登時把黎貴達刺矮了半截,佝僂了腰,望著達春的馬鐙說道:「文瘋子侮辱斯文,硬讓文官學種地。末將的一個朋友在三江試種占城稻子,曾寫信說過那裡的地形!」

「占城稻子,難道比其他稻子好吃,還是產量大」達春漫無邊際地問了一句。關於文天祥的一切作為,他都感到好奇。此人能在一年多的時間內,讓楊曉榮這樣的降將脫胎換骨,手段不是一般人能及。至於黎貴達所指責的,種稻子侮辱讀書人的顏面問題,達春不理解,也不懂。蒙古人即使對待牛羊,也有割鮮草抓膘的任務。難道讀書人眼中,百姓還不如牛羊么?

「產量大,熟得早!」黎貴達如實回答道,猛然想起了,自己剛剛還在譴責這件事,臉一紅,閉上了嘴巴。

「看來黎將軍只是不喜歡放羊,喝奶吃肉倒不在乎!」達春笑著用蒙古諺語調侃了一句。叫住阿古達木兒,讓他一旁少待。接著又對黎貴達問道,福建其他地方的地形你熟悉么,能不能畫出一幅圖來,不必太詳細,標出城市位置即可,現在就畫!」

「末將願意效勞!」黎貴達受寵若驚,高興地答道。這是自從攻破龍岩後,達春第二次給他笑臉。看到了再一次立功受獎的機會,黎貴達豈能不儘力。憑著在軍官學校苦煉出來的功底,在泥地上,將福建路全部城市,道路,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放羊小徑,一些隱秘的村落畫了出來。

這一畫,足足畫了兩個時辰。幾萬大軍都等得不耐煩了,一些蒙古將領甚至圍攏過來,準備待黎貴達這個馬屁鬼表演完了,就將他拖到僻靜處,暴打一頓,免得他再給大夥添亂。

「如果本帥要取漳州,你認為走哪條路好?」看看黎貴達畫得差不多了,達春跳下馬來,以馬鞭指著地圖問道。

「走九龍溪,沿著溪畔走,地勢最緩,遇到破虜軍,可用騎兵突擊。但取漳州之前,必須取南靖和平和,否則,一旦漳州九攻不下,陳吊眼率軍回援,我軍必敗!」黎貴達用樹枝指了指石騰溪旁的兩個小城,賣弄道:「西溪、石騰溪和漳江都不寬,但眼下雨季剛過,水流很急,如果我軍取了南靖和平和後,沿岸布防,沒半個月,陳吊眼回不到漳州城下!」

達春的眉毛又跳了下,這是一招好棋。據張弘范送來的消息,陳吊眼的兵馬正星夜向回趕,張弘正已經分兵去堵,但能不能劫得住,在兩可之間。一旦陳吊眼先於張弘范趕到這裡,福建的戰局就有不樂觀了。

黎貴達看看達春臉色,知道主子在擔心什麼,樹枝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子,標出了自己一方目前所在位置。繼續說道:「依末將之見,我軍不宜攻之過快。永安是南劍州門戶,文賊聞西線已失,必然調動兵馬死守。我軍即使趕到了,也要打一場惡戰!」

「打就打,老子們怕了不成!」幾個蒙古將領大聲喊道。雖然心裡沒有底氣,但表面上的硬氣還要堅持住。自從大軍南下以來,還沒有蒙古人在宋人面前說過怕字呢,他們不想做第一個,死也不想。

「不是怕,而是不值!」黎貴達四下掃視,輕蔑地說了一句。上次勸不顧一切奮力向前的建議被達春否決後,他仔細斟酌,又想到了一條可以邀功領賞的主意。幾番考慮得出的結論,當然比幾個蒙古將領臨時想起的辦法縝密得多。「文賊好戰,卻不知兵。光知道死守永安。卻不知道,三溪寨一地,比永安還重要。我軍五萬人馬,無法將福建拿下。但屯兵三溪寨,卻可保住入閩之路不失。待張將軍大兵致,合兵一處,四十餘萬人,想打哪裡就是哪裡!」

「大帥請看,大帥若欲在此等候張大將軍,三溪寨是最佳屯兵之所。」黎貴達見圍攏過來的蒙古將領越來越多,有心賣弄,指點者地圖說道,「此地地勢平緩,適合騎兵突擊。位置又正在汀州和泉州之間,可南可北。在這裡屯兵,既可以憑藉九龍江水運之便,威脅漳州,又可以北上汀洲或者南下泉州。文賊無法判斷大帥進兵方向,只能分兵防守。可惜文賊有眼無珠,可惜楊曉榮那廝知道此地乃兵家必爭,卻無力駐守……」

聽到這裡,在場的元軍將領眼睛俱是一亮。黎貴達的為人雖然讓他們瞧不起,但打過仗的人經他這麼一解釋,都能看出來三溪所處是一個什麼樣的要地。拿下了這個小村落,等於把閩西戰場的主動權,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裡。

「我道是楊曉榮為什麼像個護巢的鵪鶉一樣,沒完沒了的騷擾!」達春剎那間弄清楚了敵方的戰略企圖。楊曉榮顯然也發現了三溪寨的戰略重要性,而在六萬大軍面前,無論向文天祥請示,或者臨時加強防衛,都已經來不及,所以他才孤軍犯險,想憑藉張揚的舉動,把大軍引開。想到這,達春微微一笑,馬鞭向三溪方向指了指,對黎貴達大聲命令道「給你一個萬人隊,悄悄地摸過去,把高過車輪的宋人全砍了,給大軍騰乾淨了紮營的地方!」

「大帥!」黎貴達吃了一驚,倒退了兩步,問道。

兵敗之後投靠達春,黎貴達給自己找的理由有三條,第一是文天祥對大宋不忠。第二是破虜軍對儒家不敬,離經叛道,侮辱斯文。第三是大都督府結黨營私,打壓有才之士。雖然這些理由沒一條經得起推敲,但黎貴達勉強還可以憑此自醉,不至於心中承受太大的煎熬。

但現在,達春卻命令他去屠村。這顯然已經超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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