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福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劫(二)

「報!大都督,宋軍分為兩路,一路撤向宮山,另一路撤向慶元!」細雨中,一個盔斜甲歪的斥候飛身下馬,伏在泥地上彙報道。

「再探,有情況火速彙報!」兩浙大都督范文虎揮揮手,大聲命令。

「是!」斥候跳上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綿綿細雨後。范文虎輕輕嘆了口氣,看看泥漿里搖搖晃晃的弟兄,再看看遠處渾濁的龍泉溪,對左右親兵吩咐道:「傳本帥的命令,各隊兵馬減緩行軍速度,切莫貪攻冒進,中了破虜軍的奸計!」

再有百餘里就進入福建了,每前進一步,范文虎心中的不安就多上幾分。保衛兩浙安寧,是他的職責所在,所以他不得不對破虜軍尾隨追擊。但麾下士卒已經被拖得疲憊不堪,無力再戰,這是事實,不由他不處處謹慎。

「是!」衣甲比斥候稍為光鮮的傳令兵接過令箭,翻身跳上比驢子高不了多少的戰馬。渾身是泥水,毛脫的東一斑西一塊的戰馬晃了晃,勉強沒有卧倒在地。蹣跚著張開四蹄子,載著傳令兵向隊伍各方「跑」去。不一會兒,人群里就響起了吆喝聲,「大帥有令,大帥有令,緩步慢行,不得貪功冒進。緩不慢行,不得貪功冒進!」

大隊人馬的速度一下子停頓下來,幾個士兵藉機蹲在了泥地里,捶腰敲腿,彷彿已經累癱倒了般。

「嗤!」

兩浙東路宣慰使田鳳鳴從鼻孔里冷笑了一聲,不滿地帶住了馬頭。敵軍撤退的速度,已經接近烏龜在爬,每天不過四十里。而范文虎的追擊速度更慢,通常是敵軍停了,他亦下令紮營,敵軍不走,他也決不整軍。十幾天來,兩軍就這麼相跟著,保持著十里左右的距離。知道內情的人,明白范文虎正帶著兩浙的新附軍收復失地,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范文虎欠了破虜軍好大的人情,正萬里相送呢。

「田大人,破虜軍的李興和蕭明浙俱是一時名將,所以本都督不得不謹慎應對!」范文虎聽到了田鳳鳴的冷哼,放慢戰馬,微笑著解釋。

「是啊,是啊,范大將軍用兵仔細,不貪功,大有古之名將之風。下官佩服,佩服!」田鳳鳴拱手為禮,慌慌張張地附和。

「知道本帥難處,就好!」范文虎的笑容看起來比天色還陰,一撥馬頭,向隊伍後方去了。把個田鳳鳴干在當場,前進也不是,跟上也不是,歪著嘴巴不住苦笑。

李興山賊出身,曾經帶人馬勤王臨安,失敗後投降過大元,在成為破虜軍將領之前,一直是邵武大都督黃去疾麾下的一個小下千戶。在新附軍中比起范文虎的身份和名望,不知道差了多少倍。至於蕭明哲,不過是個中過進士的書獃子,連名將的邊兒都沾不上。而這兩個人,在范文虎嘴裡居然都成了名將,真是一個大笑話。

范文虎肆意誇大敵將能力,分明是消極避戰之舉。這點,田鳳鳴心裡明白,但他沒膽子與范文虎爭,誰不知道兩浙是范文虎的地盤,在這裡他隻手遮天。前任浙東宣慰使陳岩的例子在那裡擺著,血的教訓讓田鳳鳴不敢造次。

去年,當時的浙東宣慰使陳岩仗著皇帝的寵信,強行命令各地將領出兵福建討賊。兵馬還沒聚齊,他就被人擊殺在巡視的路上。事後朝廷認定此案是破虜軍的探子所為,但明白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范文虎刻意削減陳岩的護衛,破虜軍探子沒那麼容易得手。甚至有人堅信,所謂破虜軍探子根本不存在,陳岩之死,就是范文虎親的親信所為。

縱使心裡再不滿,田鳳鳴也不敢離開范文虎的大營。兩浙各地被破虜軍攪成了一團亂麻,山賊流寇四起,攻四處攻城掠地,殺官吏,開府庫。對為蒙元做事的漢官,一律殺之而後快。如果離開了新附軍,田鳳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命聽見第二天的雞叫。

正在心裡自嘆苦命,讀了半輩子書,好不容易熬上了個地方大員,卻又逢亂世的時候。突然間,田鳳鳴又聽見了馬蹄聲響。有氣無力地抬起頭向遠方望去,只見幾個斥候接二連三地跑了回來。

「報,啟稟大都督,蕭鳴哲部渡過瓢溪水,在瓢溪東岸紮營休息。李興部退入慶元,關城落鎖!」斥候大聲彙報著,眼中充滿對休息命令的期待。

慶元城距此大約十里之遙,即使大夥今晚能兵臨城下,也沒力氣攻城。瓢溪距此不多不少,恰恰也是十里。大夥千辛萬苦趕過去,也提不起精神渡水。「累死了!」幾個士兵們懈怠地放下武器,亂鬨哄地議論道。根本不管大都督就在不遠處,可以清晰地聽見大夥的抱怨。

彷彿看出了斥候的心思,體貼下屬的兩浙大都督范文虎大聲命令,「傳令下去,找高坡紮營。伐樹烤火,明天一早,繼續追擊,把破虜軍趕出兩浙!」

話音剛落,四面八方響起了一片歡呼,「都督英明!」「都督仁慈!」「都督神武!」操著各種口音的馬屁聲有如潮湧。士兵們扔下刀槍,捲起旗幟,撒羊般散了開去。

馬背上的范文虎四下揮手,很享受周圍的歡呼聲。這是他的家底,他的部曲,誰也甭想謀了去。至於朝廷和破虜軍怎麼打,張弘范那邊抓沒抓到小皇帝,那是別人的事,與兩浙無關。

追破虜軍?笑話,破虜軍是那麼好追的嗎,反咬一口怎麼辦。朝廷從來就沒給新附軍發過餉,補充過器械,萬一將士們戰死了怎麼辦?拿什麼補充?范文虎清楚的知道,有了麾下這二十萬人,才有自己大都督的位置,沒有了士卒,自己什麼都不是,早就像牌位一樣掛滿灰塵了。

「都督……」田鳳鳴近范文虎,欲言又止。

「田大人有何指教啊,莫非覺得本督處置不妥么?」范文虎眉頭微微一皺,臉上依然是笑容,但是這種笑容卻令人頭皮發炸。

「不敢,不敢,卑職只是想過來跟都督打個招呼。」田鳳鳴脖子一縮,陪著笑臉答道。想說的話全給憋回了肚子。本來,他想提醒范文虎一下,兩支後撤的破虜軍動作反常,照理說,崖山被張弘范所困,他們欲前去解圍,應該日夜兼程才對,沒理由一天只行四十里。況且從破虜軍以往的表現上來看,他們的行軍速度可用疾如火,迅如風來形容。這般走走停停的,明顯是有所圖謀。

「田大人是擔心敵將別有所圖對不對?」范文虎看見田鳳鳴對自己敬畏的樣子,心中覺得有趣,說話的語氣愈發張揚。「本督與文天祥是舊識,知之甚深。此刻,他才不會去援救崖山,故意緩緩撤兵,不過是拖延戰機,保存實力而已。所以,本督亦不能將其逼得太急,免得他情急之下,反咬一口。反正眼下他已經是苟延殘喘,待張弘范大人東下福建之時,本督再派重兵,竟全功與一役就是。」

「是,是,都督英明!」田鳳鳴裝出一幅受教的樣子答道,心裡卻對范文虎的話好生不以為然。

戰報上說,張弘范已經把殘宋行朝困在了崖山,不日可將殘宋徹底消滅。可以想像,宋主一亡,會給破虜軍上下帶來多大震動。趁此機會,張弘范、達春彙集四十多萬大軍攻入福建,必然會勢如破竹。范文虎那時再抖威風,不過是趁火打劫一番而已,根本算不得什麼本事。

正在他腹誹范文虎剛愎時,聽眼前這位兩浙大都督又自顧說道:「至於田大人擔心敵將有什麼圖謀,也並非無一點兒道理。這樣吧,本帥撥你五千兵馬,向東三里別立一營。如果敵將前來襲擊,咱們就一舉把他殲滅,如何?」

「下官,大都督……」田鳳鳴語無倫次地答道。肚子里將范文虎的祖宗八代問候了個遍。此刻范文虎本部帶著不下十五萬兵馬,卻讓他領五千人去東向紮營。說是與大營遙相呼應,實際上,是給大營外圍,加了一道防護。退往宮山的破虜軍不來則已,若來,第一件事就要攻打自己的營寨。到時范文虎等自己與破虜軍斗得兩敗俱傷時再趕過來,揀一個現成便宜。至於自己這個誘餌的死活,估計根本沒人會放在心上。

「怎麼,田大人怕了嗎?難道咱二十萬兵馬,能怕了他兩萬破虜軍不成!」范文虎皮笑肉不笑,逼視著田鳳鳴的眼睛問道。

一道寒氣撲面而來,刺得田鳳鳴登時矮了三寸。望著范文虎那刀一樣的目光,他覺得渾身發冷,被雨水透了的長袍貼在身上,彷彿結了冰了般,扎得骨頭生疼。咬咬牙,把心一橫,大聲答道:「下官聽命,今晚一定忠於職守,誓死護衛大都督安全便是!」

「如此,有勞田大人!」范文虎從親兵手中抽出一支令箭,親自交到了田鳳鳴手裡。看看對方嚇得白中透著死灰的臉,心中大樂。暗道:叫你還敢在背地裡指摘本都督的不是,想逞英雄么,嚇死你這書獃子。

一口惡氣出完了,范文虎卻不敢真的葬送了這個新任的浙東宣慰使。田鳳鳴是文官,跟著他在軍旅中混,實在是萬不得以。如果真的被人襲營殺死了,皇帝追究下來,兩浙新附軍中少不得有人要出來承擔責任。想到這一層,范文虎又從親兵手中拔出一支令箭,大聲喊道:「鐵雷,上前聽令!」

「末將在!」人群中閃出一個高大的黑臉漢子,扯著嗓子答道。不像其他新附軍將士那樣滿身泥漿,邋裡邋遢。此人混身上下收拾得極為齊整,黑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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