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白夜 第一百二十四章 龍吟(五)

漫天焦雷,炸得崖山行宮內瑟瑟土落。

昏暗的燭光下,大宋行朝的文官們彼此相視,目光中充滿了凄涼與無奈。大熊州、小熊州、香山、三江,行宮外圍的島嶼半日內相繼失守,曾經被視作天險的崖山已經無險可憑。大宋行朝,此刻戰無兵,退,亦已無路。

「太后,臣以為,此刻應馬上送皇帝陛下出海,暫避元軍兵威。尋找時機,再重整大宋旗鼓!」禮部侍郎鄧光薦急切地勸告。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提出這個建議了,得到的回答依舊是一聲低低的噎泣,坐在空蕩蕩的龍椅側面的楊太后彷彿沒聽見鄧光薦說什麼一般,只顧著落淚。

自從國舅公楊亮節的遺體被忠勇的士兵們搶回來後,楊太后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無論大臣說什麼話,她都以哭泣相應。此刻,楊亮節那插滿了羽箭的遺體就擺在她的腳下,這位被言官們譏諷為不會做事,只會攬權,一心想把朝廷的軍隊化為楊家軍的國舅,人生最後一刻走得極其雄壯。在聽說自己的本家兄弟楊元禮把府庫物資全部獻給元軍後,他硬是以三百死士攻上了香山島,打得香山島守軍抱頭鼠竄。若不是關鍵時刻,遭遇了呂師夔所帶的接應元軍,香山島就會被重新奪回到大宋手上。

面對五千元軍,楊亮節提槍,入陣,直取中軍。向來以勇武著稱的呂師夔不得不掩旗避之。

楊亮節透陣而過,吩咐麾下親兵回報崖山行宮,香山已失。然後,再度提槍,殺入元軍重圍,直致力盡戰死。

「陸丞相,您看……?」鄧光薦得不到楊太后的回答,又把頭轉到陸秀夫這邊。

「上了船,我們能去哪呢?」陸秀夫輕輕地搖了搖頭,打斷了鄧光薦的話。

是啊,上了船,我們能去哪裡呢?諸臣相對黯然。崖門內,大宋水師的戰艦尚存一千餘艘,其中不乏兩千料以上的軍船。但此刻伶仃洋外,風高浪急,參照海民的說法是,「一出崖門,片板不歸」。

駕船出航,只是比戰死多拖延了幾個時辰,並且死後連屍骨都找不到。

「那也好過等死吧,說不定海上還能闖出一條生路來!否則,楊大人豈不是白白丟了性命!」鄧光薦不甘心坐以待斃,繼續勸道。楊亮節幾次乘船來往與崖山與福州之間,留在崖山的諸臣之中,他應該是最懂海情的人。鄧光薦總覺得,楊國舅到死還念念不忘讓皇帝出海,必然有他的道理。但具體道理在哪,他亦說不出。非但他,自從張世傑、蘇劉義等人離開,翟國秀、顧鎧等人相繼投降後,整個行朝,已經沒有一個通曉水戰和航海之人。所以此刻縱使沒有風浪,出海亦是一場以生命進行的賭博。

陸秀夫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心有所動。還沒等鄧光薦把自己的想法說清楚,行宮外響起一串腳步聲。宮門口,一個太監打扮的人撲到在地,哭叫道:「啟稟太后,同知樞密院事王德大人,刑部尚書申維時大人,工部侍郎楊守道大人,戶部員外胡靖大人,一起服毒自盡了……!」

「什麼?」陸秀夫幾步走到宮門前,大聲問道。他派人去傳百官來大殿議事,幾個大人遲遲未到。假了太后的懿旨再次派人去催,沒想到催回來的卻是這種結果。

「王樞密和申尚書等六位大人,服毒自盡了。臨去前,留言說,大宋已有一帝有辱社稷,斷斷不可再辱。請陸大人好自為之……」報信的太監跪在泥水裡,一邊哭,一邊轉述道。

陸秀夫的身體晃了晃,後退幾步,才勉強站穩腳跟。

幾道閃電當空划過,藍紫色的光,照亮他絕望的臉。滾滾雷聲從天際而來,震得殿中每個人的心,都跟著發顫。

悲涼而壓抑的感覺在大殿中越來越濃,越來越濃。

「列祖列宗啊!」惠王趙興棟悲呼一聲,低頭撞向了殿中金柱。

整個金鑾殿都跟著晃了晃,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血光四濺,諸臣攔阻不及,眼睜睜地看著惠王的屍體被柱子彈開,軟軟地仆倒。

金殿內,響起一片悲聲。正在給弟弟清理身體的楊太后迷茫地抬起頭,看看眾人,又將頭低下,眼淚一條線般,灑在楊亮節的鎖甲上。

「報,淺灘水漲,賊舟逆灘而上,凌震將軍不敵,已經退過大嶺。何去何從,請陸大人速做決斷!」

沒等眾人從悲傷與震驚中緩過神來,一名渾身是血的小校闖進宮,俯在金殿前報告。

聽到此言,眾人心裡更加絕望。崖山與三江島之間的水道,被珠江所攜帶的泥沙淤積,據海民說,已經幾十年都無法行船。所以,眾人以為,張弘范取了三江島後,若想攻上崖山,也得駕艨艟從熊州和三江島之間的水道過來。十幾里水路,行船要耗費很多時候。誰料到,此刻天欲亡宋,連淺灘都跟著漲水,能托起運兵的艨艟來。

「報,瑤光艦被風浪推動,撞在奇石上,沉沒!」報信的小校剛從泥漿中爬起來,又一名士兵闖進來,伏在闕下。

「啊!」鄧光薦後退數步,無力地倚在了殿柱上。

瑤光艦是幼帝趙昺的座艦,整個艦隊中,以此舟最大,一向是最抗風浪的。瑤光艦在官涌港內,海中奇石旁,被其他戰艦環繞而泊。這艘大艦都被風浪擊碎,其他戰艦想必更是難保,大宋朝最後一絲活命的希望也斷絕了。

「天亡大宋!」諸臣彼此目光相交,頃刻間,想到了一處。

「太后,事已至此,該喚醒官家了!」陸秀夫整頓衣冠,上前施禮,大聲奏道。

「嗯,一切俱依憑陸大人安排!」楊太后抬起頭,清晰地答道。不知道是因為傷心過度,還是被瑤光艦的沉沒,蒙古人臨近的消息所刺激,一直哀哭的她,居然開始說話。略有些蒼白的臉上,剎那間帶上了幾分生命的光澤,彷彿冬日傍晚的殘陽,落山前最後的一次閃動般,冷中透著強烈。

幾個太監抹著淚,去後宮伺候皇帝更衣。文臣們相視而泣,哽咽不止。陸秀夫輕輕咳嗽了幾聲,壓住了眾人的悲啼,笑著奏道:「啟稟太后,微臣不才,無計力挽天河。此刻社稷將傾,理應相從陛下始終。臣家中還有一妻,二子,容臣且去安頓,稍頃便來!」

所謂安頓之言,定是逼著他們自殺,以殉國難了。大夥理解陸秀夫話後的含義,心中一冷,悲傷的感覺一下子被憋住。取而代之的,反而是絕望之後的輕鬆。

「丞相大人且去安排,片刻後,我母子於偏殿相候!

丞相有為國捐軀之心,哀家身為女流,亦不會再令社稷受辱!」楊太后點點頭,笑著應答。想讓陸秀夫和諸臣寬心一些,眼淚卻不肯聽話,順著清瘦的面孔上滾了下來。

「臣家中已無人,就在此與陛下告別吧!」

參政知事夏士林擦去了眼淚,對著殿前都檢點張德慘然一笑,說道:「待會煩勞張大人找一個手腳利落的弟兄帶劍上殿,送在下一程!」

「煩勞張大人!」

「煩勞張大人!」

幾個御史陸續上前,給殿下都檢點張德施禮。金殿中,唯一一個佩有武器臣子張德頷首相回,解下腰間佩劍,托在了手裡。

金殿外,僅余的百十個侍衛在雨中肅立著,電光下,握刀的手被照得慘白。

「諸位有必死之心,難道沒有殺賊之念嗎。等死,何不提刀死於陣前!」禮部侍郎鄧光薦越眾而出,大聲喝道。

大夥都欲殉社稷,強行出海的尋覓活路的話,他再也提不出來。但揮刀自盡,卻又太不甘心。此刻,崖山島上,宗室大臣的家眷、子女不下五千。大、小熊州、香山島、還有分散著住在伶仃洋諸島之上,台山、新會、番隅一帶,追隨著大宋行朝的百姓、士人不下二十萬。眼下雖然大部分百姓都落入了北元之手,但大夥忍辱偷生,就因為行朝還在,華夏文明還有延續下去的希望。

如果帝景和楊太后、陸丞相以及朝中諸臣都選擇了殉社稷,事情傳開去,崖山附近追隨殉國的讀書人和普通百姓,人數絕對不會低於十萬。

全國各地,聞訊而死者,估計會更多。

既然大家連死都不怕了,何必不與元軍拚死。就像國舅楊亮節那樣,至少還不曾墜了大宋威名。

「我等俱是文人,鄧大人何出此言!」夏士林愣了愣,正色喝道。為國捐軀,是士大夫的本分。但提刀上陣,卻是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與武夫同類,實在有損文人臉面。

幾個御史低聲附和,在與敵人拚命而死和自盡之間,他們寧願選擇後者。大夥實在不明白,一向文章、氣節都為文人表率的帝師鄧光薦,怎麼會到了最後關頭,說出如此文武不分的混賬之語。

「大夥既然連死都不怕,還在乎這文人名聲。我輩若是自盡了,跟在身後的數十萬大宋百姓,不過一同做了千秋雄鬼而已,能奈蒙古人何。我輩今日殺賊而死,日後必有千萬萬大宋男人血灑疆場,前仆後繼,把蒙古人趕出去。放眼江南,真正的蒙古人不過兩萬,而願意為國捐軀的百姓,又何止二十萬,兩百萬……」禮部侍郎,帝師鄧光薦不顧朝堂禮儀,大聲疾呼,「等死,做人傑而死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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