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白夜 第九十九章 對峙(五)

正當達春在前方推測著後方的天威,想著如何自保的時候。大都城的忽必烈心裡也非常鬧得荒。他也在盤算,怎麼把麾下的各族大臣的心再度整合到一起。

眼下的麻煩由何而起,忽必烈很清楚。帶兵打仗多年的他深知統帥之道,那就是勝利,接連不斷的勝利。自己麾下這夥人都是各族的英雄,精華。作為精英,他們天生需求就比別人多,未必把同族的生死看在眼裡。讓他們賣命的最根本法則是,不斷打下更多的地盤,毀滅更多的國家,滿足他們的掠奪需求。

從骨子裡講,一夥盜賊橫行天下,憑的也是這個理兒。只要周圍還有東西可搶,大夥就能同仇敵愾。但突然有一仗打輸了,把本來應該贏到手的利益打沒了,大夥平時的矛盾就要暴露出來。這種事情,處理好了,可以化矛盾為前進的力量。處理不好,也許就給帝國的分崩埋下了禍根。

劉深的罪,達春的錯,索都的爛殺和阿合馬的貪婪,漢族大臣的陽奉陰違,兩面三刀,作為一代雄主,忽必烈心裡都清清楚楚。平時他只是不想追究,人無完人,你用人賣命,就必須忽略這些人的一些缺點。但眼下眾人互相咬了起來,作為皇帝,有些事情,他就不得不給個說法了。

如果不能拿出一個讓眾人信服的諭旨,非但朝內爭鬥不斷,軍中也會受影響。張弘范奉命整軍四個多月了,就是不肯出征。很明顯,這位狡猾的九拔都心存顧忌,等著跟自己討價還價。

「大兄啊,你得給朕想個辦法。再這麼鬧下去,恐怕我大元將士爭雄天下的心就沒了!」忽必烈放下茶杯,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話是對董文柄說的,在忽必烈眼中,此時也只有董文柄,能幫助帝國解決這個突如其來的危機。漢人建立的國家,國運動輒綿延數百年。連外戰皆敗的大宋,還能窩窩囊囊苟延殘喘三百餘年之久。而漢人眼中的外族,無論多麼勇武,向來強盛不過三代。歷史上的事實讓人不得不承認,儒學,在維護皇權方面的建樹是一流的。退一萬步講,雖然推崇儒學的朝代最終走向懦弱,但以儒學理論為基礎建立的漢人國家,其內部的平衡和穩定性,絕非馬背上各民族所建立的國家可比。

所以忽必烈對理學家們才高看一眼,對自己身邊這位兼通理學、權謀和兵法的董大兄,才禮遇有加。

「萬歲,臣以為,劉深罪證不顯,此時陛下切不可以聽信讒言,自毀爪牙。此舉,非但讓前線將士寒心,而且讓天下英雄畏懼!」董文柄嘆了口氣,以極低的聲音說道。自從上次嘔血以來,他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了,頭腦反應有些慢,話語聽起來也有氣無力。

「你是建議朕置之不理,硬將劉深之事壓下去了?」忽必烈淡淡地問道,對董文柄的建議顯然不甚滿意。

「正是,此風切不可漲!」董文柄抬起頭,正色答道。「只要萬歲下旨,不準諸臣相互傾軋。大夥之間的分歧,不過是意氣之爭。鬧騰累了,也就罷了。若由著他們胡來,開了這個先河,恐怕禍患不盡於此!」

「可那劉深,辜負朕的信任,貪贓枉法在先。消極避戰,拋棄同伴於後,朕置此不理,如何給三軍將士一個交代?」

忽必烈愣了愣,放緩了語氣,委婉地問。董文柄說得不無道理,放手去揪,恐怕諸大臣誰的尾巴都不甚乾淨。但不去追究劉深的罪責,幾個蒙古大臣說得好,將來前線之上,都以劉深為榜樣,誰還肯為大元盡心儘力。

「劉深並非避戰,恐其力不能敵,不得以全師而退!陛下細想,劉深自追隨陛下以來,大小百餘戰,哪一仗曾畏縮不前。那一次避過矢石?」

董文柄的聲音由低而高,由緩而急。他知道忽必烈跟自己商量此事的意思。忽必烈非但要自己提一個穩妥的平衡朝內各方力量的方案,還希望自己能顧全大局,在劉深之事上,帶領諸位漢臣做出妥協。犧牲一個劉深,平息諸蒙古大臣的怨氣。而董文柄知道,自己恰恰不能在這方面退讓。一旦退了這步,朝堂之上,漢臣的勢力就要大減,色目人就要趁虛而入,奪走本來屬於漢族大臣那部分權力。大元內部,蒙、漢、色目三股勢力就要重新洗牌,整個朝局的平衡也會被打破。

三條腿的凳子突然有一條腿變短了,損失的可不僅僅是變短的那條腿。整個凳子弄不好都要翻倒於地。

「可朕總得給人個說法吧,否則,伊實特穆爾、伊徹察喇、薩里曼豈不怪朕護短?」

「殘宋殺我將士,此乃國讎。戰場上蒙受的恥辱,自然要在戰場上奪回來,降罪大臣有何意義。昔秦穆公能三用敗將,終成霸業。陛下欲振長策而御宇內,氣度豈能不如一諸侯乎?」董文柄有些著急,不知不覺間,在話語中加上了文言。說了幾句,發現忽必烈的表情有些迷茫,知道自己說得太文了,皇帝陛下跟不上自己思路。放慢了說話的速度,盡量用白話勸解道:「陛下可以暫且壓下此事,讓劉深在大都待罪反省。這樣,既安了劉深部署的心,又可以給其他人一個交代。至於劉深之罪,待我南進之師平了殘宋,再議不遲!」

為一個漢臣壓制蒙古人的憤怒,忽必烈不肯。但拖延不決,應該是蒙、漢雙方都能接受的權益之計。董文柄鬱郁地想著,神情看上去有些黯然。內心深處,驀然浮起前幾天聽人說過的幾句對自己的評價。在南方流傳過來的報紙上說,北邊的腐儒,只知道忠於其君,卻不知道忠於其國,忠於其族。像董文柄這樣為了一個君王的私恩,出賣了整個族群和國家的利益,其實是最大的不忠,最大的奸佞。

忽必烈畢竟還是蒙古人,心裡對蒙古人的感受更看重些。無論他怎麼氣度恢宏,怎麼包容天下,漢人在他眼裡,不過是工具和棋子而已。為了蒙古人的利益,自己這些漢人和漢臣,隨時可以犧牲掉。如此看來,自己對忽必烈幾十年的忠誠,是不是極愚?

「索都及陣亡將士,朕會追加他們的撫恤。至於劉深,朕就依你,暫時放過他罷了!」忽必烈看到了董文柄眼中的悲涼,知道他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朕替他把兵敗的責任攬下來,說是對文賊的重視不夠,犯了輕敵之過。阿合馬他們幾個再混,也不敢追究到朕的頭上。但平南之事,你得拿出個穩妥的策略來,儘快建功。否則,諸臣難免認為朕是非不分!」

「謝陛下厚恩!」董文柄一揖到地,內心湧起一陣激動,壓住了紛亂的思緒。忽必烈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得寸進尺。君臣之道,很多時候要各退半步,彼此留下緩衝的餘地,不相逼過甚。想到這,低聲補充道:「陛下對劉深的恩德,那廝要是有心的話,也該知道些好歹,今後行事會謹慎些。其罪,陛下亦不必完全放過,只是說以前線大局為重,暫且不究。諸臣明白陛下的心思,自然把主意力從互相攻擊,轉到一致對外上來。至於平了殘宋之後,陛下是借大赦天下之機,赦了劉深這個殺材也好。還是讓他披掛上馬,待罪立功,為陛下奔走也罷,再也無關大局!」

「准奏,你儘管替朕擬了條陳上來!」忽必烈揮揮手,大度的說道。矛盾無法化解時,轉移眾人的注意力,算是一個不錯的辦法。把眼前幾件事的重要程度排一排,滅宋的事,的確也應該排在朝廷內部各方勢力平衡的前面。

「謝陛下隆恩!」董文柄再次施禮,想了想,說道:「至於滅宋,臣仔細思量,再也大意不得,需採用文武兩策,齊頭並進方可!」

「說來聽聽!」忽必烈笑了笑,知道自己這次替漢臣出頭沒有白出,董文柄已經有所回報。

「我朝自南下以來,殺戮頗重!達春、劉深約束部署不嚴,漁奪百姓,是以在江南各路,甚失百姓之心。」董文柄看看忽必烈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奏道。這個對策,算是為了大元,也是為了他自己的身後之名。「所以,欲滅殘宋,必先收其人心。否則,前方平叛,後方百姓又反,腹背受敵,進退失距。此乃達春所以困,劉深所以敗之主因也!」

「有道理!」忽必烈點點頭,贊同董文柄的分析。如果沒有北方的叛亂,他當然可以調集全部人馬,把江南各地屠成牧場。但此時,面對北方海都等人巨大的壓力,一個穩定的江南作為後方,顯然比一個四野無人的江南對朝廷更有利些。至少,大都等地的糧食,每年還必須從江南徵集。在蒙古貴族口中,江南的白米,顯然比北方的黍物(蒙古食品,做蒙古炒米的主要原料),咀嚼起來味道更佳。

「所以,萬歲可令那些失地流民,各歸故里。著地方官給其田。給其種子。凡管軍將校及故宋貪官,有趁社稷交替之機漁奪百姓田廬、產業者,著各省官員將掠奪之物,歸還原主。凡居民開荒自養者或小本行商,其田租、商稅,酌情減免。茶、鹽、酒、醋、金、銀、鐵冶、竹貨等課程,從實辦之,不得隨意徵收。凡故宋繁冗科差,聖節上供等名目花樣,悉除免之……」

董文柄的語調緩和而鄭重,提到治國之策,他身上又恢複了平日里那種無人能比的自信。「故宋朝廷捐稅少,但各地官員私下名目甚多。陛下減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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