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薄暮 第五十章 弄潮(一 下)

「末將沒看到不得不做的理由!」杜滸氣哼哼地說道。

「我們不為一家一姓而戰,天下英雄卻都以為我們在為朝廷而戰,並且都在看著我們如何做。此時,我們不能冷了天下豪傑的心。貴卿,無論你此刻想些什麼,都要記住,咱們無法脫離身邊所有人,就像江中那些船,跳躍於潮頭,卻不能脫離這片大潮!」

「可這片潮,我們真的承受得起么?」杜滸幽幽地問。他知道文天祥說的是什麼,自己的那些想法,真的公之餘眾,在天下人眼中,肯定是比北元還可恨的罪人。

自己剛剛有了這些想法,已經如此難以承受。而使自己有了這些想法的人,是不是承受了更大的壓力。

無怪乎丞相在百丈嶺上會發瘋。突然間,杜滸發覺,自己明白了什麼,彷彿跟文天祥之間漸漸生出的隔閡,開始透明。

「我也不知道是否承受的起,但此一刻,我們在享受弄潮的樂趣!」文天祥笑著,慢慢走向江邊,脫掉鞋子,走到江邊的一塊巨石後。

一個大浪撲來,撞在江邊岩石上,潔白的水花淋透他的衣衫。水霧散盡,濕漉漉的衣衫下,透出一個堅實的臂膀。

陳宜中等人以權謀二字治國,而現在,文天祥手握的卻是一支百戰百勝的大軍。在雙方實力相當時,權謀能發揮作用。而一旦其中一方實力高出對方太多,權謀,不過是個蒼白的笑話。

無論施展權謀者的理論多花哨,以實力壓過去,就足夠了。這就像大宋與北元玩陰謀,無論怎麼玩,都是輸。因為雙方實力相差太多,實力強的一方,完全可以不講道理。

「貴卿,記得當初咱們揮兵背上,試圖光復贛南的時候,陳丞相和張將軍執意東下,攻打泉州、福州和邵武三地的事情么?」文天祥的聲音從浪濤聲里傳來,伴者潮水的轟鳴。

「記得,當時,大夥都說,陳丞相是為了和咱們慪氣,所以才做成這種錯誤決定。他試圖恢複從自己手裡失去的兩浙,洗刷當年決策失誤的恥辱!」杜滸高聲回答,走到江水中,與文天下並肩享受觀潮之樂。

層層浪濤間,陳復宋高舉著紅旗,立在一葉扁舟頭。扁舟在浪尖起伏,他手中的紅旗卻沒有被浪濤淋濕。無數水上健兒歡呼著,駕駛著戰船跟在扁舟後,船與船之間的距離儘力保持著一致,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每個水手的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現在,咱們以一支殘軍攻克三府。擁有近二十萬將士的陳丞相和張將軍來投奔,難道他們不怕世人的評論么?」文天祥笑著問,彷彿早已看透了浪濤背後的迷局。

「這,不會,他們不敢來!」杜滸突然醒悟,旋即又有些失落。「他們不來這裡,天下之大,哪裡能讓他們容身?」

「還是廣州,根據咱們的眼線送來的消息,統一由達春號令的幾路人馬因為糧草不濟,已經開始分散就糧。蒲壽庚正帶著他的艦隊,星夜趕回泉州。索都去潮州,試圖找馬發將軍報一箭之仇。劉深正在向漳州行軍,估計準備撲南劍州,找興宋軍的麻煩。達春本部向邵州趕,去對付陳吊眼,安撫後路。眼前廣州城只有幾萬新附軍在駐守,而城牆又被達春上次入城時拆毀了……」

我沒有逼他們抗元,我也不會讓破虜軍失去血戰得來的基礎。我只是,讓朝廷自己多一份選擇?文天祥笑著想,這是他內心深處掙扎多次做出的妥協。也是目前比較合適的辦法。

祖宗制度固然重要,但如果這一種制度已經不適合國家的發展,就必須捨棄。這不是什麼一伙人的利益和創始者的面子問題,而是關係到國家存亡。

根據情報分析,北元已經做出了戰略調整。以自己對張世傑和陳宜中的了解,他們不會坐視這次戰機不顧。否則,他們就只能來福州,那樣,大宋剩餘人馬,在民間和朝廷的壓力下,就不得不重整,交到一個值得信賴的指揮者手上。

此時,無論戰績和聲望,自己的都已經超過了張世傑。所以,一旦行朝漂流到福州,也絕對不會再出現杜滸擔心的,自己被架空,而決策權力被陳宜中等人佔據了情況。

文天祥已經有了一次教訓,不會再吃第二次虧。反而,為了延續這個民族的血脈,他要設一個圈套出來,要麼取得所有兵馬的指揮權,要麼,逼著張世傑和陳宜中以更主動的姿態投入對北元的抗爭中。

「丞相有把握?」杜滸敞開懷抱,一邊迎接礁石上反濺上來的碎浪洗禮,一邊問道。

「非但對此有把握,我還可以肯定,達春所謂的征討陳吊眼,和劉深征討許夫人,不過是掩人耳目,他們的目的,其實還是咱們破虜軍。一旦達春回到了英州,驅逐了邵州和雄州的各路義軍,他的大隊人馬肯定掉頭撲向汀洲,從背後圖謀邵武。而劉深、索都,進入南劍州和潮州後,肯定也會直撲過來。那時候,我們的鄰居,一直日子沒有動靜的蒲家,也會跟在蒙古人的身後殺到福州來,我們的面臨的,就是第二次邵武保衛戰!」文天祥笑著說道,豪情萬丈,「恐怕眼下在韃子皇帝的名單上,第一個要剪除的是我們,第二個才是海上的朝廷。所以,這個時候,我們自己弟兄之間,必須同心協力,抓緊一切機會壯大自己,最好不要起意氣之爭!」

「丞相,貴卿知錯,請丞相責罰!」

「什麼責罰,貴卿,咱們一起出生入死,你想什麼,我也明白。我追尋什麼,你也明白。簫將軍、林將軍雖然一心裝著朝廷,但這也是好事情,畢竟比那些一心想著投降的人好。況且人都會變的,半年前,誰能想到陳老夫子會和張唐一起說粗話,恐怕,兩人站都站不到一起!」

「那倒是!」想起當年張唐的粗魯和陳龍復的迂腐,杜滸會心一笑。彼此之間雖然有爭執,但畢竟一起並肩戰鬥的情意在心裡邊。「丞相,既然人家已經在咱們四面收攏,你打算怎樣做?」

「貴卿,我聽說過一個古怪的說法,戰爭是政治的繼續?」

「我沒聽說過!這個提法很新鮮!」杜滸睜大眼睛,文天祥剛才說的這句話,在他心裡不亞於眼前的驚濤駭浪。他出身世族大家,少年時雖然喜愛學一人敵的劍術,但讀過的書卻不比軍中任何人少。文天祥從文忠記憶中得到的這句格言,是諸子百家中任何一本典籍中未曾提過的。杜滸無論如何,也無法與自己的知識對應起來,但憑藉個人閱歷,卻知道此話無比正確。

「當政治目的無法被他人接受時,往往試圖通過戰爭來解決。放在一個國家內,就是互相之間打架,吵鬧。放到國家之間,就是軍隊在疆場上角逐。就像現在,北元的目的是征服所有土地,把所有人變為蒙古人的奴隸,我們不能接受,所以我們之間會有戰爭」文天祥低聲對杜滸講述著子對戰爭的理解,語氣中帶著一點點調侃。

「如果我們答應了當奴才,當然天下就太平了。估計那些大儒們還會讚揚我們順應時世,或他奶奶的懂得審時度勢,知天命!」張唐順著江畔走來,接過文天祥的話茬,「前幾天,就有幾個王八蛋說咱們不知道進退,惹得生靈塗炭。好像元軍那些暴行,都是因為咱們的抵抗所造成的!」

文天祥回過頭,對著張唐笑了笑。城中一些人的議論,他早已聽說過。福州的一些豪門望族,最近一直偷偷地向城外分散家產,準備搬遷,這些事情他也知道,只是一直沒有決定採取什麼程度的手段來應付這些人。

有些人一直在名聲在外,他們的議論,很能蠱惑人心。

那些人的理由很簡單,並且說得義正詞嚴。如果破虜軍不能保證擊敗元朝取勝,就別把災難嫁禍到地方百姓身上。讓元軍來了後,玉石俱焚。在他們眼裡,血戰的破虜軍是石頭,而他們這些動動嘴巴,搖搖扇子的人是玉。精英中的精英。

他們欺的不是文天祥心善,不殺無辜。而是欺的文天祥惜名,珍惜勇於納諫之名,不會輕易跟他們翻臉。所以他們就可以採用一切可能手段。包括暗中派人與蒙古人通消息。

一旦文天祥做出回應,他們就可以做出一幅委屈的姿態,博一個敢捋虎鬚的美名。甚至以此去蒙古人那裡邀功領賞。

「我們做自己的事情,何必理睬他們狂吠。有些人,盼得就是丞相碰他們一下,這樣他們就身價倍增!」杜滸驕傲地回了一句,話語中充滿對清談者得不屑。

什麼都不做,錯誤最少。給別人挑刺的時間最多。

「的確不用管他們,張唐,你來得正好,我正和貴卿說眼前的局勢,達春出招了,咱們必須採取些行動」文天祥笑著岔開了話題,無論那些喜歡亂嚷嚷的腐儒如果叫喊,老百姓心裡自然會根據自己的切實利益取捨。文忠記憶中的國軍在日本人身後根本無力生存,被一些無賴叱責為匪的八路軍,卻在日本人的後方存活下去,並且得到百姓的支持。用行動做出來的事情,用嘴往往抹殺不掉。

「願聽丞相吩咐!」張唐和杜滸一同施禮。

「來,沙灘上去」文天祥從岩石後走出,抖抖衣服上的水珠,走到遠離潮水的地方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張局勢草圖,低聲分析。「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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