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餘暉 第三十五章 破賊(三)

圍城中,除了斷糧,最痛苦的莫過於外界消息隔絕。當處於四面楚歌,不知道敵人有多少,也不知道援軍在哪裡的時候,精神上的壓力對將士們造成的打擊,往往大於敵人的進攻。

五天過去,城中的氣氛幾乎讓人瘋狂。頁特密實每天派出人馬四下突圍求援,每支人馬都被截殺在半路上。王積翁、錢榮之、武忠、李英,四路人馬沒有半點消息。

可城外打著宋字旗號的人馬卻越聚越多。

許夫人的興宋軍、陳吊眼麾下義賊,還有聞訊趕來助拳的各路豪傑,團團將建寧城圍住。四天以前在城南,還留著一線突圍的希望。現在,最後的希望也消失了。正南面,破虜軍離城已經不足二里。站在城牆上,可清楚看見士兵、義賊、百姓們忙碌的身影,和做飯時升起的裊裊炊煙。

頁特密實唯一可慶幸的是,蜈蚣嶺前那落地就炸的鐵彈丸,沒再落到城內一發。烈火與硝煙的血夜,已經將蒙古武士殺落了膽。自渡江以來從沒打過敗仗的他們,一旦發現自己並非不可戰勝,士氣下降得非常快。如果不看他們的鎧甲,光從臉上的表情和獃滯的目光上看,很難再分清楚他們和新附軍的區別在哪裡。

頁特密實當然不知道,炮營將士已經沒有足夠的炮彈再演一次蜈蚣嶺血夜。其他各營,也沒有實力再組織一次那樣的反擊。

實際上,破虜軍和自己的敵手一樣,都到了強弩之末。唯一不同的是,城中的蒙古軍是在被征服的土地上作戰,一旦暴露出軟弱,就面臨著牆倒眾人推的境地。而破虜軍是在捍衛自己的家園,血與火的洗禮給他造成了傷害,同時也鑄就了他的威名。

而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威名就是號召力。除了陳吊眼和許夫人兩路援軍,附近很多小規模結寨自保的地方武裝也陸續趕來了。有些人一到達建寧城外,立刻向文天祥提出請求,要求把自己的全部人馬併入到破虜軍中。有些人則禮貌地保持了獨立,一邊與破虜軍並肩戰鬥,一邊從破虜軍身上學習正規軍隊的作戰模式。

無論後來者抱著什麼目的,從頁特密實決定依託建寧據守待援那一刻起,勝利的天平,已經垂在了破虜軍這邊。

蒙古人擅長攻城,卻不擅長守。建寧城乃彈丸之地,亦不可守。倉惶敗退的時候,元軍將輜重都丟在了路上。沒有足夠的弓箭,蒙古人所擅長的射技就發揮不出威力。而失去了補給後,再好的戰馬也不可能以像膘肥體壯時一樣速度縱橫馳騁。

內無糧草,外無援軍。一向攻城拔寨的蒙古武士終於嘗到了被困孤城的滋味。

度日如年的等死的感覺比戰死更難受。

隨身攜帶的乾糧很快就消耗完了,蒙古人可以殺馬充饑,新附軍卻只能分些人家吃剩下的湯水過日子。飢餓逼著人開始尋找出路,每當黑夜來臨,就有新附軍士冒著被射殺的風險逃出城來,逃向破虜軍陣地。只要活著跑到目的地,就得救了,文大人有令,不殺俘虜,破虜軍會拿來熱乎乎米粥給你喝,並且還會配上一碟子農家小菜。

此時,飯菜的香味對守軍的殺傷力不亞於弓箭。而這時候的一口肉湯,往往就意味著你要付出一條命來交換。

第五日黃昏,一隊蒙古軍再次衝出了城門,身後,跟著數千剛分到了幾口肉湯的新附軍,吶喊著,沖向正南方的土丘。

兩軍之間的空地轉瞬衝過。戰馬越沖越近,山坡上的士兵已經可以看到蒙古人刀尖上的寒光。

西門彪長身而起,拉動手中角弓,勢如滿月。鬆手,一支鳴鏑帶著風,落入蒙古騎兵當中。

「弓箭手,兩百步,準備」陳吊眼冷靜地舉起令旗,手一揮,「射」。

幾百支弓箭向斜上方射了出去,兩百步外,下了一陣箭雨。數個蒙古武士中箭落馬,倖存者壓低馬頭,蹬里藏身,繼續衝擊。

「一百八十步,射」陳吊眼的喊聲,伴著弓弦的彈動,冷靜而低沉。

「一百六十步,射」

「一百四十步,射,後退」陳吊眼看了看旁邊的破虜軍,指揮義賊中間的弓箭手,發完最後一輪箭,退了下去。

破虜軍副統制鄒洬立刻接替了他的指揮位置。

「破虜軍弩手準備,平,三疊射」。

林琦麾下的第三標弩營,因前去清流城劫糧而錯過了蜈蚣嶺決戰,現在是破虜軍建制最完好的一個營。憋了好幾天的士兵們迅速排開了隊形,發射,上弩,上弩,發射。

弩的射速不比弓箭快,但破虜弩對士兵體力沒要求,憑藉特有的齒輪,任何士兵都可以開弩,放箭。一個農夫經過幾個月訓練,完全可以成為合格的弩手。

依靠密度和速度,弩箭在宋軍陣地前,編織出一道死亡之網。

馬背上的騎手頃刻間減少了一半,剩下的,已經迫近陣前,弩手們幾乎可以看見對方的眉毛,還有草原民族特有的,直勾勾帶著狠辣的眼神。

「弩手,後退,長槍手,上前」鄒洬一聲令下,站在弩兵後的長槍手們大踏步上前,從地面上撿起兩丈多長,一端削尖的竹竿,對準了敵軍。

衝到近前的蒙古馬咆哮著,找不到缺口。

騎兵在馬上彎弓,射擊。羽箭越過槍陣,射入了長槍手的身體。黑氣立刻迷漫上了傷者的臉。蒙古人的弓箭上抹毒,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長槍手倒下,竹竿卻被同伴接在手裡。削尖的一端,依舊對準正前方。

槍陣後的弓箭手和弩手們看準機會,開始自由射擊。箭雨下,越來越多的蒙古騎兵倒了下去。

蒙古人的僕從們跟在馬背後沖了過來,沒等靠近陣地,一發炮彈呼嘯著從山頭上落下,轟然在人群中炸開,放到了十幾個。

「轟天雷!」剩下的新附軍士兵一聲吶喊,掉頭就跑。督戰隊沖了上來,將跑得最快的士兵射翻在地上。沖不到敵陣,退亦是死,城中沒有餘糧,不需要膽小鬼。

又一發炮彈落下,準確地砸在督戰隊中,卻沒有炸開。豆大的火絨在圓形的彈丸上閃爍,慢慢爬向彈丸內部。

「啊!」督戰的蒙古百夫長抱著腦袋,率先向後逃去。執行戰場紀律的士兵丟下刀,逃得比被督戰者還快。

吳靖站在火炮旁,輕輕擺了擺手,停止了炮擊。裝填手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將剩餘的兩枚彈丸包起來,藏到了木箱子里。這是今天早上剛從邵武送來的炮彈,威懾的作用遠遠大於實戰。

「該你們了,起來,文大人在山上看著呢!」老夫子陳龍復像訓蒙童一般,對著一群面有菜色的新附軍俘虜命令。昨夜剛投降的俘虜站起來,扯著嗓子在山坡上大聲用廣東腔吶喊,「弟兄們,向兩邊跑,向兩邊跑,放下兵器,降者免死!」

「向兩邊跑,投降免死,投降免死!」周邊的群山清晰地將同伴的喊話反射回來,一遍遍灌入新附軍將士的耳朵。

聰明的士兵立刻扔掉刀槍,撒腿向陣地兩側跑去。城中的蒙古軍想追都來不及,幾千士卒一鬨而散。

沖在破虜軍陣前的蒙古武士徹底成了孤軍。在尖竹桿的逼迫下,連連後退。竹桿後,不時有羽箭飛出,準確地將騎兵推下馬背。

「彪子,留神看著點兒,破虜軍沒咱們人多,憑的也不全是那些鐵瓜蛋!」陳吊眼用手指捅捅自己的心腹愛將西門彪,沖著破虜軍的陣形輕輕砮嘴。

「知道了,大當家的,回去咱們也照著訓練出一支這樣的隊伍來,不信這天下就歸了蒙古韃子!」西門彪低聲答應著,心裡比較著自己麾下嘍啰兵和破虜軍之間的差距。幾天的並肩作戰,讓他對破虜軍的戰術和指揮方式了解頗深,佩服之餘,心裡漸漸有了幾分不甘。

「如果這支隊伍讓我來帶?」西門彪默默地想,「好過大宋官家,可惜,文丞相是官家的人,大家終久走不到一條路上」。

想想這些,再想想和張唐並肩作戰結下的情意,西門彪心中不覺有些黯然。稍一分神,卻發現前邊的破虜軍已經停止了射擊。

「看到沒有,蒙古人也不是銅筋鐵骨,受了傷,一樣會死,走,地上揀一把傢伙,跟我去打落水狗」第一標統領張唐對著一群剛剛「轉職」過來的新附軍命令道。

前幾天剛投奔過來的新附軍士卒猶豫著,卻沒人敢第一個出頭。這幾天,除了挖陷阱、運物資,就是聽陳龍復講亡國與亡天下的大道理,誰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要上戰場,與原來騎在自己頭上的主人拚命。

蒙古軍在他們心中形成的積威,不是陳龍復兩句大道理能驅散的。眼瞅著張唐帶著身邊的十幾個破虜軍殺到了數倍於己蒙古武士跟前。

「奶奶的,是爺們么,有卵蛋沒有。蒙古人不把你們當人看,你們自己也不把自己當個人。他們就剩下百十個人了,你們幾千號,吐口吐沫,也能把他們淹死」西門彪心頭突然冒上一股無名火,瞪起牛鈴大小的圓眼怒罵,「小娘養的,原地呆著。帶把的,跟著我上」。

這句話比講什麼大道理都好使,千餘反穿號坎的新附軍從地上撿起竹竿,鋼刀,跟在他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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