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斜陽 第七章 百鍊(一 下)

格擋、招架、墊步、躲閃,文天祥喘著粗氣,被陪練的張狗蛋逼得連連後退。畢竟是文人出身,才一會兒功夫,額角已經滿是汗水。

擔任教官的杜滸輕輕咳嗽了一聲,給張狗蛋使了個顏色。隊長張狗蛋正斗得興起,怎聽得見。上步,旋身,收腕,推刃,「啪」的一聲脆響,文天祥手中的木刀被擊飛了出去,落到沙地上打起一道煙塵。

整個訓練場剎那間鴉雀無聲。張狗蛋沒聽到預料中的喝彩,猛然意識到自己行為魯莽,文大人是一國丞相,當著這麼多人面擊落他手中的兵器,這讓他的臉向哪裡擱。

「大人」劉子俊狠狠橫了張狗蛋一眼,快步上前,遞過一把熱毛巾。文天祥笑了笑,將毛巾輕輕推開。跑到訓練場邊,一個不落地做了十次伏地挺身,撿起刀,又回到了張狗蛋面前。

「開始」杜滸一揮手,示意比試繼續。

張狗蛋咧了咧嘴,顯然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文丞相剛才認輸了,自罰十個伏地挺身。而他張狗蛋是打敗文天祥的人之一。

對面的文天祥兩腳並立,刀尖向下,拳面向上,做了一個標準的後學晚輩向前輩請教的姿勢。張狗蛋一愣,趕緊將身體側開,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何處放。

就在這一瞬間,文天祥動了,上步,力劈,擺腿,斜撩,雙腳落地,屈膝蹲步,手中木刀帶著風聲直奔張狗蛋腰間。

張狗蛋被這幾招逼得連連後退,拚命格擋,怎奈先機已失。文天祥一刀掃空,緊接著轉身提膝,來了個烏龍擺尾,木刀「啪」地一聲,重重地砍在張狗蛋的竹製護頸上。

「當」杜滸用力一敲手中的銅鑼,宣布本回合結束。圍觀的士兵爆發出一陣歡呼,陰溝裡翻船的張狗蛋臉漲得通紅,摸著自己的光頭大聲抗議道:「丞相,丞相,這,這……」!

「剛才那一刀,你已經被我砍死了。戰場上,死人不會抗議。」文天祥笑著打斷張狗蛋的話。在士兵們善意的鬨笑聲里,張狗蛋趴到了訓練場邊,一下一下地去做伏地挺身,邊做邊抱怨。

苗春被幾個士兵簌擁著走了過來,想說什麼,又礙於身份地位相差懸殊。試探著向文天祥面前靠了幾步,又縮回了一邊。

「苗都頭,什麼事」?文天祥眼尖,一下從人群中認出了這個江淮老兵。

「我,我」苗春緊張地搔搔光頭,遞過一個小小的瓦片。瓦片中間,沾了一點暗紅色的液體,淡淡的,有種森林中特有的清香。

「這是什麼」?劉子俊湊過了,驚異地問。

「這」苗春咬了咬牙,把心一橫,大聲說道,「稟丞相大人,我都士兵在前面的娘娘山中發現兩棵箭毒木,這是傳說中的見血封喉。山民將它塗在箭尖上,被射中者一個時辰內得不到救治,就會毒發身死。」

「你想把這東西抹到箭上」?文天祥笑著問。

「屬,屬下」苗春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文大人是當朝丞相,惜名如羽,這種下三濫手段,怎麼能擺到大人面前。

「用就用么,怕什麼,林子里有幾棵這樣的樹,讓弟兄們都找來,能塗的箭都塗上」文天祥爽朗的笑著,根本不像苗春想得那樣死板。

「丞相?」杜滸有些猶豫,他雖然天性狠辣,但為人講求光明磊落,看不起這種用毒的手段。

「強盜進了咱們的家,一切可以用來殺死他的手段都屬於正義。」文天祥仰天長笑。什麼仁義慈悲,什麼光明正大,蒙古人屠殺無辜百姓時,講過慈悲么。

「丞相大人真的變了啊!」劉子俊拉拉杜滸的衣角,悄悄的說道。

「是啊,他現在完全不似原來的丞相,我也不知道他這樣變,是壞是好。」杜滸看著文天祥與士兵戰在一處的身影,幽幽地嘆。

所有人都在變,整個破虜軍都在變。

花白的鬍鬚在風中飛舞,陳龍復將陪煉的士兵逼開數步。秋日照亮他額角上的汗水,擔任教官的杜滸心疼地遞過一塊毛巾,被老夫子輕輕推開。刀尖向下,當世大儒向普通士兵發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閩王台前的校場地面被士兵們睬得寸草不生,張狗蛋帶的隊大步走過,無論前移還是側移,隊伍始終是一個方塊。伙長王老實站在第一排,腰桿挺的筆直。

「第二階段訓練方案」中軍帳,杜滸大聲朗讀著文天祥起草的練兵方案,臨時搭起的橢圓形會議桌旁,大小將領正襟危坐。

「逢三,六,九日早餐後,教場演隊列。逢一、四,七日午前,練投擲。逢二、八日,午前,演練追逐,穿越,迂迴。逢五、逢十日午前,營中演煉弓箭三疊射。每日午後,營中練拳術,刀術,長矛等武藝。每日下午,著一都訓練成績優異士卒,在都頭的帶領下去周邊山區打獵,以獵物補充給養……」杜滸一邊念,一邊搖頭。

「貴卿,怎麼搖頭,這些煉起來困難么,還是心疼你的家傳刀法,捨不得教給眾弟兄」文天祥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笑著問。

橢圓形會議桌是按文天祥的建議搭起來的,議事的時候,諸將無論職位高低,皆可坐著說話。負責諜報、行軍和給養的參軍和高級幕僚則站在另外一個大桌子邊,用沙盤將附近的地形按實際比例堆出來,便於主帥和高級將領隨時給大夥講解。

「這些任務,完成起來並不困難,只要我們循序漸進,並且伙食跟得上去,弟兄們不會有怨言。我覺得困難的是這條」杜滸將新的訓練方案擺到桌子上,好讓大家都能看清楚,「射箭和弓箭疊射,現在軍中能用的角弓只有兩百多,伐竹而制的弓……」杜滸搖搖頭,遺憾的神態告訴大夥,他對竹板弓的性能不看好。「與其讓士兵浪費時間,不如讓他們練習其他科目,比如投擲。簫資那裡,已經造出了轟天雷,那東西的威力,丞相也見到過」。

「的確如此,竹弓射程不及百步,也很難穿透鐵甲,真的在戰場上和韃子交手,弓箭是我們的最弱項」幾個低級將領站起來,踴躍發言。知必言,言必盡,這是文天祥給所有將領的權力。

穿過大開的門窗,陽光把稀疏的樹影灑進屋子,灑在眾將的臉上,照亮一雙雙熱切的眼睛。

諸將說得全是逆耳忠言,破虜軍的現狀確實如此。不但破虜軍,整個大宋軍隊的現狀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自北宋以來的幾百年積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

大宋軍中戰馬奇缺,為了剋制北方游牧民族的騎兵,軍隊中弓箭手和弩手的數量曾經一度高達百分之六十左右。但由於朝廷對武備的輕視,軍器監造的弓箭,不合格率也高達四成以上。北宋神宗年間抽查軍械,曾鬧出連續抽查三張弓,沒一張合格的笑話。

南渡後,由於擔心武將篡權,朝廷策略更加重文輕武,武備迅速成為末技。高宗年間的博學宏詞科考試,號稱學識淵博的大宋考生已經不知道神臂弓為何物。

一系列原因導致很多武器造價越來越高,性能不進返退。而文天祥部將士多為民軍,手中弓箭質量更差,尋常士兵所發之箭,五十步外能穿透皮甲已經不易,若遇到李恆所部西夏健兒身上的猴子甲(鑌鐵甲),更是白射一場。而造一張好弓,需要費時近月,造價也高得離譜,接近兩石米錢,這個價格絕非目前缺衣少穿的破虜軍所能承受。所以將領們多把克敵制勝的希望寄托在剛剛開發出來的秘密武器,轟天雷身上,沒人再想捨近求遠。

看見眾人都打算捨棄弓弩,文天祥心裡有些淡淡的失望。夢中那支軍隊,裝備雖然低劣,可從沒喪失過必勝的信心。自己手下這般將領,一心想著抄捷徑取勝,精神照著夢裡那支軍隊差得可太遠了。

剃個頭很容易,剃掉人們心中重文輕武的觀念,改變世人對戰爭的理解,很難。

輜重營營正,負責軍器監造的簫資最為聰明,見文天祥對眾將的建議不置可否,站了起來,笑著說道「大夥先別指望轟天雷,如果遇到敵軍弓箭手,轟天雷扔不了那麼遠,只能被人壓著打。至於弓箭,如果陳將軍能按期帶回鐵料,我就能保證給你們提供不差於神臂弓的硬弩。到時候什麼皮甲、綿甲,距離近了,即使鑌鐵甲也未必擋得了我的破甲錐」!

「小子,你又有收穫了」?聽簫資說得如此自信,統領鄒洬叫著簫資的綽號站了起來。諸將剛才說得有道理,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蒙古軍鐵騎來突擊,第一波轟天雷投完,敵騎已到面前。血肉之軀抵擋戰馬踐踏,瘋子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

「有點收穫,不過產量不高,輜重營中工匠也太少」簫資笑著端過一個托盤,將一塊亮晶晶的鐵條放在桌面上。「這是我按丞相所授的爐子圖,炒制、滲碳後得到的鑌鐵,按丞相吩咐的回了火……」簫資抓起鐵條彎了彎,折出一個大大的弧,手一松,鐵條嗡的一聲彈直,陽光下,耀眼生花。

「這是軟鋼,不是鑌鐵」督府參軍杜滸興奮的大叫,他少年遊俠江湖,做夢想的就是得到一把傳說中的軟劍,不用時纏在腰上,用時抖出殺敵。為了這個夢想,曾被江湖騙子蒙了無數次,至今痴心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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