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螢之間——七月十六日,下午兩點五十分

傾盆大雨下個不停,狂暴的風雨猛烈地撞擊著人們的心扉。不知不覺間,人的身體彷彿習慣了這種有節奏的大自然的旋律。

記憶中的對馬繼美的笑容,隱隱約約浮現在窗戶玻璃上似的,歷歷可見。她情不自禁地對我輕輕一笑——與她心直口快的性格正好相反,絕少見她在眾人面前放聲大笑。她曾對我說過,打小時候起門牙就長得很不整齊,唯恐露齒大笑時顯得不雅,因此笑的時候便有所克制。當然,在我認識她以前,她的牙就已經經過治療和矯正,一口整齊的白牙與五官相比顯得毫不遜色,可是笑不露齒的習慣卻依然保留著。

記得那也是一個大雨如注的日子,俱樂部一行人參觀完一座房屋廢墟後,正往停車場里跑。途中,那位叫小佐佐的女生一不小心踢倒了供奉在路邊的一束鮮花,但她毫不理會,依然腳步匆匆地往車裡跑。這時,繼美大聲叫住了這位年級比自己高的學姐,義正詞嚴地讓她回去把鮮花扶起來。她還說,放在路邊的鮮花一定很重要,碰倒後一定要恭恭敬敬地照原樣擺好。

可是,小佐佐卻不以為然地反唇相譏:「參加阿基里斯俱樂部的人還對一束鮮花多愁善感,哪有這個必要!」

繼美毫不畏縮地反駁道:「這些花和被人遺棄的凶宅不同,一定寄託著對某位逝者的深深的哀恩,才擺放在這裡的,決不能無視別人的感情。」

結果兩位女生竟在雨中毫不相讓地對視了很久。那時,繼美加入俱樂部還不到一個月。

我永遠也忘不了繼美那咄咄逼人的眼神。那是繼美特有的、最真實的憤怒,強烈的意志從她淺棕色的瞳孔中流露無餘。那個在暴雨中怒目而立的身影從此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中,讓我永生難忘。那副模樣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打動我。

那是一個六月里的雨天。

到底為何聊到這個話題已經記不清楚了。當我被人問到喜歡哪種動物時,我不假思索地告訴他們,最喜歡的是一種叫歐巴賓海蠍的古生物。

有人馬上不解地反問我:「為什麼會喜歡那種東西?」

我告訴他們,那是一種生活在寒武紀的海生動物,嘴像吸塵器一樣突出,身體兩側長著雙鰭,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海中游泳。

可是,一旁的平戶聽後卻不屑地嘲笑道:「這種動物早就死絕了吧?你這傢伙總是不長進,老喜歡那些沒出息的東西。」

「不長進」和「沒出息」這兩個詞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馬上低下頭,說不出話來,只能傻笑著。

正在這時,繼美大聲對我說道:「是那種長著五隻眼睛的動物吧?和你一樣,我也非常喜歡。」

我聽了,掩飾不住涌自心底的興奮之情。繼美教會了我如何保持尊嚴,這已經足夠了。

從那以後我開始注意起她來,我對她的一切都很感興趣。我知道她最爰吃的是小粒的梅干,不愛吃帶甜味的腌蘿蔔,睡覺前一定要關掉屋裡所有的燈,泡澡時浴缸里一定要放滿水,而且不習慣只洗淋浴。我還知道,她考了三次也沒拿到駕照;在咖啡館打工時不小心在廁所里滑了一跤摔傷了肋骨,足足養了一個月也沒能去掉胸部的淤斑;為了控制體重,她只在約會時才偶爾吃一塊點心。

她的一切我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可是,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竟然發生在她頭上。那一天,也就是今年的一月十二日,繼美居然落入了「喬治」之手,從此下落不明。直到噩耗傳來,我才得知她已經不在人世。我一直悔恨自己無力把她救出魔爪。

如果我的前世身為勇士,不,如果我此生就是一位勇士,一定能保護她,一定能找回原來的自己,同時也能獲得心靈上的救贖,一定能為自己愛的人與惡魔戰鬥到底。我想,我可以做到這一切,事情也本應如此。

我盼望著自己有所改變……這也是對我無法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孩的懲罰。

這時,門鈴把我從悔恨中驚醒。我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平戶和身穿夏威夷T恤的島原。

大家相互檢查過所有的房間後,誰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回到自己房間去了。雖然大家聚集在一起、待在空曠的酒廊大廳里相對安全些,但這讓氣氛顯得非常沉悶,也是平戶最為擔心的局面。顯然,大家聚集在一起,只要相互產生少許猜疑,心裡的寂寞和恐懼就會比各自回到房間里更強烈,因此,待在空荔盪的酒廊大廳,反而容易讓人心存畏懼。即使存在兇手並非內部成員的可能性,大家也希望回到房間,關起門來,使自己免受精神上的折磨。看來,在肉體安全與精神安全之間,大家選擇了後者。

「我們打算進螢之間看看,你也跟著去吧。」平戶依然撫弄著下巴上的小鬍子。

他的語氣中顯然沒有商量的餘地,他甚至認為我和他們一樣,對此很感興趣。不過,剛才既然和他們一起檢查過書房,現在又想拉上我,也很自然。

「就我們三個人嗎?」我問。黑漆漆的走廊里只能聽見沙沙的雨聲。

「人數少些才好行動吧?可是,怎麼也不能缺了你這個華生醫生一一我們兩位偵探往往意見不一,很難統一行動。」

「你的意思是讓我保持中立,是嗎?」

兩個人對此均無異議,我也樂得如此——作為客觀的記述者參與此事,這也是我試圖改變自己的第一步。

「平戶君以前去過螢之間嗎?」我問道。

「沒有。」平戶搖了搖頭,「去年我們來時正趕上重新裝修,所從沒去成。不過,我想裡面一定十分寬敞吧?從一層的房間配置就能估計到。酒廊的正上方應該有一大塊空間——從外面看來,一層和二層建築面積應該完全一樣啊。」

「就在那扇門的後面嗎?」

「我想應該是吧。加賀螢司生前把它作為最得意的標本展示間,應該有足夠的空間能藏下個把兇手在裡面吧?如果兇手有鑰匙,他甚至可以不經過走廊直接走進書房。」

「這麼看來,也許螢之間里還有一個秘密樓梯直接通往一層也說不定。」站在身後的島原補充道。他的口氣十分平靜,似乎心中早就有數了。

「還有秘密樓梯?」這句話實在出乎意料,我又重複了一遍,「為什麼你們會這樣想?」

「不,這不是我想到的,是茄子君……」平戶往後縮了縮身子,看著島原說道。

「我看一定是這樣。」島原向前邁出一步,站在我面前,「我是在昨天進行最後一場比賽時想到的。大村在比賽中間不是大叫了一聲嗎?那時佐世保借口準備宴會,躲進廚房半天沒有露面。當他回到酒廊大廳時,大村已經下來了。這難道不奇怪嗎?我想,以佐世保的性格,即使他沒親耳聽到大村的慘叫,也不會錯過欣賞兩位選手面色慘白地回到酒廊的精彩場面。你說對吧?」

「有道理。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場面最精彩。」

「當時我就產生了這個想法。佐世保豈肯放過那麼精彩的一幕?他一定躲在哪裡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還覺得,把大村嚇了一跳的也準是佐世保。他一定偷偷從另外的樓梯爬上二層,躲在角落裡嚇唬人。」

「可是,從樓里的配置來看,從廚房上到二層必定得經過我們所在的酒廊大廳啊。」

聽到我的疑問,島原加重了語氣說道:「所以我才想到,廚房裡,不然就是後面的廁所或浴室里,是否另有一條通道,能夠直通二層的螢之間……」

「如此說來,那位把大村君嚇得不輕的女人實際上並不存在,而這一切都是佐世保搞出來的?的確,知果有條通道可以直接通往二層的螢之間,那麼一切是完全能辦到的。」

看來,即使大家已經互相核對過指紋,島原仍堅持認為兇手出自內部成員之中。

「可是,即使佐世保捏著嗓子裝出女人聲音,也瞞不過我們,畢竟大家太熟悉他的聲音了。你說得凈是假設,紙上談兵,沒有任何依據。」

話說到這裡,堅持兇手另有其人的平戶表示了相當的不滿。他的話聽起來雖有幾分挑釁的感覺,但並非全無道理。看法雖然不同,但平戶並沒有搬出會長的架子壓制低年級學生,對此我還是頗為認同。

「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下時,人的判斷力是靠不住的,尤其像大村君這種人,就更容易被嚇住了。」島原針鋒相對。

「當然,也許有這種可能性。」平戶撫弄著小鬍子,也表示同意。

「另外,佐世保也完全可以用磁帶錄下女人的聲音,再拿來播放。」

「這話也有道理。總之,我們到螢之間去,事實到底怎樣不就全清楚了嗎?趕緊走吧。」

「不是說沒有找到鑰匙嗎?那怎麼進去?」

「是啊,鑰匙至今尚未找到,一定是被兇手帶走了。他要想待在館裡而不被我們發現,鑰匙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不過,天無絕人之路,世上的事總會有辦法的。」

平戶神秘地笑了笑,從兜里掏出一根像挖耳勺似的細鐵絲,晃了晃。

「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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