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奏曲——七月十五日,晚上八點二十分

「這張唱片是在二樓加賀的書房裡找到的。去年因為拿去修理,所以沒能放給大家聽聽。」

吃完晚飯,眾人仍舊圍聚在酒廊里。佐世保拿出一張很舊的賽璐珞密紋唱片放在唱機上,就像對待寶物似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小心。聽說這張唱片當年就放在書房裡的唱機上。

「據我估計,案發前後加賀螢司聽過這張唱片的可能性極大。請大家用心聽。」

既然他如此提醒,眾人沒有理由不集中精神注意傾聽。然而,正當大家屏神靜氣,準備洗耳恭聽時,唱機里久久都未能發出聲音。突然,音箱里傳來一陣舒緩的小提琴獨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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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律十分煽情且雄渾有力,小提琴奏出像是義大利人活潑好動的天性一般跳躍式的音符,稍停之後又像協奏曲似的,其他弦樂也加入了合奏。接著又是兩把小提琴的高低音重奏,渾厚的音色拉開半拍距離,互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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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又稍微變換著速度和音程,轉入了變奏,其中還夾雜著節日般的喧鬧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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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花板上安裝著的音箱里奔流而出的樂曲聲充滿了這個小小的音樂會場,在四周的牆壁上激起迴響,撞擊著眾入的耳膜,讓人恍如身臨其境一般,就像一支整齊的樂隊就在這裡演奏一樣真實。

「這支曲子的旋律似乎具有莫扎特小提琴奏鳴曲的風格,不過聽著雖然很像,兩者卻並不相同,曲譜也有所區別……這到底是哪位作曲家的什麼作品?」島原一邊仔仔細細地欣賞,一邊問道。樂曲剛一播放,他就非常認真地傾聽,想不到島原對古典音樂居然頗有心得。

佐世保似乎早就預料到有人會問這個問題,於是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這就是加賀螢司譜寫的弦樂八重奏曲的第一支曲子——『夜奏曲』。『夜想曲』這個名字想必大家都有耳聞,但『夜奏曲』卻並不多見。演奏者當然就是那個聖瓦倫丁八重奏樂團了。」

眾人聽了這番話不由得脊背上滲出陣陣涼意。原來如此動聽的音樂竟是已經死於非命的兇手和那幾位被害人共同奏響的樂章,不禁越聽越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先是每位樂手輪番演奏同一個旋律,接著,突然間,成了兩把小提琴之間的「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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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得知真相後,心理上起了微妙變化的緣故,剛開始令人感覺充滿雄渾陽剛之氣的旋律,此時聽來竟顯得如此幽深靜寂,讓人浮想聯翩。其實旋律本身並未發生任何變化,改變的只是音色和被抑制的音量。幾把小提琴輪流變換音速,在狹小的音域中鍥而不捨地改變音程,接連不斷地奏出同一個旋律。莫扎特風格的重奏喋喋不休地重複著聽眾早已熟悉的曲調。緊張而強烈的節奏不停地撞擊著聽眾的感官深處,在人們的心弦上引起激烈的回蕩;又像水面生成的氣泡一樣,反覆地生生滅滅,重複著生成、破滅、再生成、再破滅的循環往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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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曲中體會到的節日氣氛的喜悅不知何時演變成了令人傷感的葬禮送別曲。

「通常上市的都是CD光碟,但出版商應加賀螢司的個人要求,為他製作了這套密紋唱片,專供他欣賞。」

「認為CD的音色不如舊式密紋唱片保真的也大有人在,大概加賀也屬於這類人中的一個吧?不過在我聽來,其實兩者之間並無多大差別。」平戶說道。其實最初他的心思根本就沒有放在音樂上,只是得知這首曲子是加賀譜寫的之後,才轉而開始認真聽了起來。

「可是,佐世保大哥……」聽到孤獨的二重奏正在十幾二十遍地重複同一個陰鬱傷感的旋律時,大村終於忍不住問道,「不是聽說他的曲子至死還沒寫完嗎?為什麼又能找到這首曲子的錄音呢?」

「不,加賀臨死之前正在譜寫他的弦樂八重奏的第二首樂曲。此曲的副標題為『讚歌』,意味深長吧?剛才已經說過,第二首樂曲不但未能完成錄音,連樂譜也尚未完成,加賀就已經死去了。因此,它名副其實地成了夢幻作品,永遠也不可能聽到了。」

「這實在令人遺憾。如果第二首樂曲真能留存下來,那可就成了這座凶宅的鎮館之寶了。」

平戶表達了自己的遺憾之情,可是佐世保卻露出滿臉不以為然的神氣說道:

「就算他的第二首樂曲留存了下來,我也不識樂譜,豈不成了無用之寶!要早知道有這一天,上小學的時候無論如何我也要跟著鄰居家的秋惠到電子琴學習班去學幾天。」

這番令人意外的直率表白讓平戶不由得愣了半晌。這位對流螢館的物品收集如此執著的館主居然對加賀的遺作完全不感興趣,這幾乎不像是從同一個人口中說出的話。對此,抱有同樣疑問的島原接著問道:

「只要曲譜的草稿還在,總能想出各種辦法加以補救,比如請人續寫未完成的樂章,請專業樂團演奏製作錄音……這種事要讓佐世保大哥來干,豈不易如反掌?」

佐世保一聽,慌忙回答:「這些辦法當然可行,不過,夢幻之曲就讓它夢幻著吧,我想這也算是一種不壞的選擇。」

就像為掩飾佐世保慌亂的回答似的,這時,音箱里傳來的大提琴聲突然加大了音量——也許輪到那位頑強不屈的羽咋博亮相了,只聽悠揚雄壯的琴聲直撲眾人的耳鼓。然而,這段力度強勁的獨奏並未持續多久,很快便漸漸變成略帶混濁的低音,慢慢消沉了下去,不久便完全消失了。接著,那種壓抑已久的悲苦的旋律又重新響了起來,就像是那位在抑鬱中勉強裝出歡笑的莫扎特的人生——眾人聽了都能產生這種感覺。

「由於演奏並未停頓,因此很難劃分兩個樂章之間的界線到底在哪兒。不過我想,自大提琴開始演奏,就已經進入第二樂章了吧?」佐世保向眾人解說道。

莫扎特和貝多芬的作品在進入新的章節時,往往能讓聽眾感覺到氣氛上的不同,而這首樂曲在樂章轉換時卻沒有明顯的變化。速度上也同樣是輕緩的柔板,而且旋律也與第一樂章基本相同,只是樂符做了少許改變而已,甚至讓人感覺音域越來越窄,聽起來稍有些彆扭。只是反覆重現著生死之間的輪迴,莫非這種令人緊張窒息,直至崩潰的演奏,要一直持續到樂曲的結尾才肯罷休?眾人心裡漸漸不安起來。

「這首樂曲總共分為幾個樂章?」諫早問道。

佐世保回答說,共分四個樂章,總時長為三十二分鐘。也就是說,整首樂曲聽完還得需要二十分鐘之久。諫早往身邊一看,只見大村裝出聽得陶醉其中的樣子,其實在用手堵著一邊耳朵。他的心情倒是完全可以理解。再往稍遠處一看,發現實際上注意聽的只有佐世保和島原兩個人。佐世保閉著眼靜靜地欣賞,而島原卻像全身心投入到樂曲中去似的,目不轉睛地盯著慢慢轉動的唱機,彷彿用視覺也能感受到聲音似的。

可是這首樂曲最終還是沒有播完。當聽到第三樂章的結尾處時,佐世保按下了停止鍵,把唱針抬了起來。頓時,已經開始的第四樂章的過門部分剛響了幾聲,便噗的一聲消失在天花板角落的音箱里了。

「遺憾的是第四樂章部分的唱片上有幾道劃痕,無法繼續播放了。由於劃痕太深,託人修理了幾次都沒修好。」佐世保一邊客客氣氣地解釋,一邊把唱機上的唱片放回了包裝盒裡,很小心地不讓自己的指頭接觸到盤面上。取出唱片時大家顯然沒有注意到,其實唱片的包裝盒上還印著一幅表現主義 風格的夜景圖畫,看上去與樂曲的情調十分吻合。

突然從昏昏欲睡的氣氛中一下子解放出來,心裡還留存著沉悶的重壓。眾人互相掃視了一眼後,竟然發現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痛苦。

「這首樂曲實在讓人掃興。」佐世保說道,「到了第四樂章也沒出現多大變化,依然沉悶之極,不像著名的《命運交響曲》和《第九奏鳴曲》那樣有個明亮歡快的結尾,只是在寂靜中結束了事。據說第二首樂曲也是承接前面作品的風格,整首曲子的結構就像在演繹『死亡和拯救』這個命題一樣。加以『讚歌』這個副標題,我看多少有些勉為其難吧。加果大家還想接著把它聽完,我這裡還有CD光碟,可以放出來聽聽。」

可是,沒人回答。說到底,還是沒人願意聽,也許換成其他聽眾也是一樣吧。之所以沒人想聽到底,在樂曲尚未結束便匆匆停止了播放,是大家不願聯想到發生在這座館裡的慘劇,以及加賀螢司行兇前後都曾聽過這首樂曲的事實。

不管眾人的態度如何,佐世保還是從旁邊的貴重物品儲藏箱中取出那盤CD,從最後的第四樂章開始播放。

頓時,一度消聲匿跡的陰鬱的暗流再次充滿了整個酒廊。

「怎麼樣?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大家開始試試自己的膽量吧?」九點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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