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你的推理相當不錯。」

麥卡托盤腿坐在寶座上,面帶微笑替顆允鼓掌。乾燥的拍手聲空虛地消失在宮殿的天花板上。

「你就是大鏡!」

珂允大喊。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其他的言辭。這個男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不也是大鏡的犧牲者——因為出現鬼子而被排擠甚至滅門的龍樹一家——嗎?難道那是謊言?珂允果杲地望著麥卡托。

「我一直在等你拉開簾幕。像這樣端端正正坐在這裡,還挺累人的。」

「你是誰!」

持統院在珂允背後高聲質問。看來感到驚訝的不只是珂允一人。持統院的聲音彷彿來自音域狹窄的擴音器,高音部分不自然地扭曲顫抖。他之前勉強維持的自制力似乎已經失去作用。

「我叫做麥卡托。」

麥卡托將手放在大禮帽的帽緣,態度宛若一名準備交換名片的董事長,並緩緩站了起來。在場的人當中,只有他保持著冷靜的態度。即使他不是大鏡,仍具有符合大鏡身份的從容風範。

「你不是大鏡嗎?」

珂允又問了一次。麥卡托搖搖頭。

「很遺憾,我並不是大鏡,也不想成為那種東西。」

「那麼真正的大鏡……」

珂允探頭檢視簾幕後方,然而在這處過度清凈的場所內,並沒有其他人的影子。

「在這裡。」

麥卡托輕鬆地以拐杖指了指右邊的角落。一個身穿白色和服、腰上系著紅色腰帶的人偶,猶如巨大垃圾般被棄置在那裡。人偶沒有臉孔,右手只有四根指頭。

這個人偶就是大鏡……這是怎麼回事?在數分鐘之前,珂允還以為自己已經掌握所有事實,但現在卻彷彿再度被黑暗所吞沒。

「沒錯吧?」

麥卡托以毫不留情的眼神看著持統院。持統院的怒容已經消失,臉色蒼白,表情彷彿喪失一切而無能為力。他跪下來,雙手無力地伸向前方,像是要試圖止住散落的沙。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珂允交百看著勝利者與失敗者的臉孔,提出心中的疑問。只有他不明白這場勝負的理由。這讓他感到相當焦躁。

但麥卡托沒有回答。他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簾幕。乾燥的簾幕起火後,火勢伴隨著白煙逐漸擴大。室內的木頭髮出臂臂啪啪的燃燒聲。持統院只是果杲地看著火化為灰的相生過程,空虛的雙眼已經失去光彩。

「我們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裡,到外面去吧。」

麥卡托牽引著珂允的手。珂允任憑他帶領向前,白煙彷彿在後頭追趕著他們。

兩人沿著走廊到了神殿。珂允回頭,看到大鏡的宮殿冒著白煙熊熊燃燒。雖然才剛下過一場雨,但火勢卻相當旺盛,彷彿已經連續好幾天乾燥的日子。大火像是要燃燒整座宮殿——不,整座山。神社境內,包括筐雪在內的一群禁衛獃獃站在宮殿前方,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完全無計可施,只能抬頭仰望燃燒中的宮殿。沒有人想到要動手滅火。基本上火勢這麼大,他們大概也沒有能力滅火吧。這些平時受到神力保護的傢伙,現在應該也認清了自己的無力。或者他們到現在仍舊認為這是大鏡的意志和力量,而不願認清事實呢?……大鏡已經死了。

「這才是最符合大鏡的祭典。」

麥卡托非但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反而顯得相當心滿意足。他似乎終於消除了心中的宿怨,驕傲地挺直背脊,抬頭挺胸。

珂允的仇恨自然也消解了一些,但這並不重要。他已經不在乎宮殿是否燒成灰燼。他現在關心的是麥卡托以及大鏡的問題。

「你為什麼會在那裡?」

他問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不自然地拉高。不知是為了面前的謎團或是因為受傷,他的身體又開始發熱。他覺得腦部彷彿張了一層膜般模糊,身體也相當疲倦。

「我們先離開吧,我待會再跟你解釋。」

珂允在麥卡托的催促之下下了山。為了避入耳目,他們選擇沿著河邊行走,來到雜木林包圍的河岸。村民們似乎終於發現到這起火災,遠處可以聽到眾人叫喚的聲音。但河岸還是像平常一樣安靜,只有潺潺的水聲支配著這處空間。寂靜形成一道牆,讓珂允的思緒再度回到大鏡身上。但麥卡托此刻就如觀光客一般沉默,凝視著眼前的鏡川。珂允迫不及待地再度問他——你為什麼會在那裡?麥卡托稍稍整理了一下衣領,說:「我是為了要讓你明白一切,替你的旅程划下旬點。」

「這麼說,你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啰?」

「這種事只要動動腦箭就可以知道了。即使是你也一樣。」

他以高傲的態度呵呵笑了出來。珂允當然也動過腦筋,並自認找到了答案——直到麥卡托出現之前。而現在一切似乎又籠罩在濃霧當中。如果再多花時間深思熟慮,或許還能夠找到正確答案。但他想要現在就立刻得到真相。

「請你告訴我,大鏡到底怎麼了?」

「大鏡嗎?」

麥卡托露出輕蔑的表情,或許是針對大鏡吧。

「大鏡已經死了。」

「死了?」

這句話如果是在三十分鐘之前聽到,大概會讓珂允感到相當意外。他一直認為大鏡才是真兇。但在看到棄置於簾幕後方的人偶之後,他也察覺到了其中的含意。

「大鏡是在半年前一個下雪的夜晚死的。你看到那個人偶,應該也已經發覺到真相了吧?」

「難道……野長瀨就是大鏡?」

「大鏡賜給你弟弟的名字——庚——是天幹當中的『金之兄』。你認為這會是偶然嗎?」

「可是野長瀨不是反叛大鏡嗎?而且這一來,到底是誰殺死了野長瀨一一也就是大鏡呢?」

珂允原本一直相信,是大鏡殺死野長瀨並引發一連串殺人事件。也因此,他才會憎恨大鏡。但如果大鏡和遇害的野長瀨是同一個人,而且早已死了,那麼他之前心中確信的答案就如同大鏡信徒的信仰一般,只是虛幻的假象。

「大鏡早已發覺到,自己沒有任何力量。」

「力量……?可是大鏡在這座村莊中,具有絕對的地位呀。」

大鏡手中應該已經握有眾多野心家所渴望的力量及權力了。但麥卡托搖搖頭說:

「乍見之下,這裡似乎是由神明在統治人類。但事實上神……大鏡只是村民為了讓這個社會存續下去所創造出的機制。大鏡眾多的教誨和禁令只是為了防止村民離開這座村莊。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夠與外部隔絕,永遠不去接觸真理。你現在應該也了解其中的含意了吧?當然,持統院等人的確是侍奉大鏡的使徒,而大鏡對村民也具有相當強大的影響力。但是長期累積的神性卻阻礙了大鏡本人的直接介入。持統院不是說過,大鏡不會去理會個人的問題嗎?這並不是出自大鏡的意志,而是眾人對大鏡的定位。隱藏真實的姿態,才能確保絕對的地位。村民都以為大鏡只是永遠鎮坐在簾幕後方。在大鏡標誌中,代表大鏡的中央菱形是倒反的形態。雖然有表裡之差,但大鏡的角色其實就和鬼子一樣。基本上,這座村莊中的大鏡其實就是被選中的鬼子。村民自己建構出這樣的系統,卻沒有人發覺隱藏於其中的直實結構。不,應該說他們刻意不想去發覺吧。不了解其中的結構也沒關係,只要能夠正常運作就可以了。只有大鏡了解其中的原理。簡單地說,就如同你是公司的齒輪一般,大鏡也是這座村莊的齒輪之一。和你不同的是,大鏡是受到所有村民粗暴而無意識的要求,被迫有意識地承擔這項責任。再加上大鏡被視作神明,因此沒有訴苦的對象,也無法泄漏秘密。歷代的大鏡雖然知道這一點,卻都能夠心甘情願地坐享神明的地位。但是這位大鏡——為了避免麻煩,我們就稱他為野長瀨吧——卻無法忍受這種膚淺的處境。就這點而言,他可以算是一名典型的現代人。或許他讀過外界的文獻吧。總之,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理由。」

麥卡托的說明方式就彷彿曾聽過野長瀨本人抱怨一般。但他在描述這段引人同情的故事時,態度卻如同發表論文般冷淡。

「轉變的契機大概就是在他不小心切斷右手手指的時候。他原本是絕對完美的存在——人類是四,而身為神明的自己是五——但在意外發生之後,他甚至無法繼續欺騙自己接受這個建構在沙上的理論——也就是說,他已經不能算是完美的大鏡了。但即使不完美,他仍舊得繼續扮演神明。於是野長瀨才會開始製造黃金。他對失去的存在抱持。憧憬,同時也想要自大鏡的枷鎖得到解放。藉由公開的示威行為,他試圖將村民心目中絕對的大鏡轉變為相對性的存在。」

「請等一下。」

珂允插嘴。麥卡托似乎為自己的演說被打斷感到些許不快,但還是很快地反問:「有什麼問題嗎?」

「他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野長瀨的?這麼小的村莊,不太可能突然跑出一個原本不存在的人而不被懷疑吧?」

「他從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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