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珂允離開千本家,前往野長瀨的廢屋,在那裡度過一個晚上。他心中暗自盤算,這個藏身之處應該暫時不會被人發現吧。表面上他和野長瀨之間沒有任何連接——只要大家不知道他是庚的哥哥——而且這裡的村民大多不願意接近這棟房子。珂允也想過要到龍樹家找麥卡托幫忙,但又覺得不該把他也捲入這場事件。這是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災難及試煉,他必須憑自己的力量克服,否則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也許是因為直接睡在榻榻米上,他起床時感到全身格外酸痛。壁櫥中的棉被沾滿了灰塵,霉昧也很重。看到那條吸了半年濕氣的棉被,他實在不敢拿出來使用。榻榻米雖然也已經泛黃變舊,但還不至於臟到無法躺在上頭。

他看了看手錶,已經十二點多了。陽光自門縫間透進來,替緊閉的室內帶來微弱的照明。朦朧而煞風景的景象是以讓珂允產生錯覺,以為自己還在半夢半醒之間。不,或許他真的是在半夢半醒的狀態——從他來到這座村莊以來,從他首度遭到烏鴉攻擊以來…

他總算是逃出來了,但接下來呢?珂允躺在榻榻米上凝視著天花板,重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現在村民們大概都已經知道他離開千本家的消息,並四處尋找他的行蹤。珂允只希望他們以為他已經逃離了村子。但即使如此,他仍舊無法任意行動。珂允也知道自己一旦逃亡,就會被認為是承認犯案。

可是在目前的狀況下,他不能繼續待在頭儀家中。

現在能夠協助他的有多少人呢?珂允算了一下:千本家的人(除了篤郎以外)蓑緒屋老人以及麥卡托——就只有這些了,一隻手就能數得完。菅平發現珂允沒有利用價值之後,大概就會捨棄他吧。藤之宮家的佑尉雖然是個重要人物,但要到多多良的家去見他,風險未免太大了。

珂允現在或許只能選擇等待事件平息。但事件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平息呢?等到直凶被發現嗎?然而現在村民的焦點部集中在自己身上——正如犯人所期待的。因此這個希望也很渺茫。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尋找犯人……可是他現在白天不能輕舉妄動,要怎麼找出兇手呢?

在拿下繃帶之前,最好還是繼續待在這裡吧——珂允看著右手這麼想。

傷口痛得像是漫在污泥里。等拿下繃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舉起右手,讓大家知道他的手臂上並沒有斑紋,證明他沒有受到大鏡的懲罰。村民看到他手臂上沒有斑紋,對他的怒氣應該也會削減不少。畢竟對他們而言,手臂上出現斑紋就和蘋果從樹上掉下來一樣自然。他只能等到那時候,再來對陷害自己的犯人展開反擊。對於沒有地利優勢的珂允而言,持久戰是相當不利的,但現在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這也算是考驗吧。

珂允打開頭儀給他的包裹。飯糰已經變冷了。他室出其中一個飯糰咬了一口。梅子的酸味在口中擴散。他心中湧起對頭儀的感謝,也為自己在這種破屋裡津津有味地咬著冷飯糰感到可悲。自己不論到哪裡都很不幸……他不禁開始抱怨。

從窗縫間可以看到燦爛的陽光照耀在田地上。天氣晴朗到讓人目眩,天空中沒有一片雲。田裡年輕的農夫彎著腰,正在採收瓜類。相較之下,房間內既幽暗又冰冷,讓他感覺連心都涼透了。

他以逃亡者的身份度過了這一天。

隔天來了一名意外的訪客。陽光突然從大門照射進來,站在門口的正是麥卡托。他以對待貴婦人的般勤態度拿下大禮帽微微點頭,說:「我聽說你離開了千本家,就猜想你會跑到這裡來。」

他滿面笑容地走進屋內,坐在珂允身旁。拐杖碰到地板,發出「叩」的聲音。珂允驚訝得目瞪口果。

「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

「我認為你不可能離開村莊,那麼可以躲藏的地方就只剩下這裡了。這裡的確是藏身的好地方。」

他的眼睛眯得像貓一樣細,彷彿在說「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你打算通知村民嗎?」

珂允把身體往後退了一些。

「怎麼可能,我當然不會做這種事。我又不欠他們任何人情。」麥卡托誇張地聳聳肩說道。

「你不認為我是兇手嗎?這個傳聞已經傳遍全村了。」

「我從以前就非常了解村民的愚蠢……這就是傳言中的繃帶嗎?」

珂允發覺到他視線所及之處,反射性地掩護右手。

「別擔心。我並不相信大鏡的奇蹟。如果換作是村民,也許會因為心裡作用浮現斑紋也不一定。但是你應該不會相信這種迷信吧?」

「我下相信。」

「那就沒問題了,你的手臂上絕對不會出現斑紋。」

聽麥卡托這麼說,珂允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接著他又對自己的反應感到驚訝。或許在他內心深處真的相信會有奇蹟發生?不,絕對不可能。他並不需要神明——珂允連忙搖搖頭驅除邪念。

「你打算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麥卡托以中性而誠摯的聲音問。但珂允自己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到底必須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難道要一直當個逃亡者?他來到這裡才一天半的時間,卻已經被無聊、焦躁與恐懼折磨到失去耐心。如果還要再等一個禮拜,他不確定自己能否繼續在這裡等候。

「我想至少先等到右手的傷勢康復……」

「原來如此。你是想要解開繃帶,讓大家檢視你的手臂吧。不過民眾的情緒如此激昂,這麼做也不知道能不能平息他們的怒火。現在的問題大概已經不只是斑紋了。」

「這一點我也很清楚。」

麥卡托一語說中珂允的心事,讓他不禁有些惱怒。他當然也曾想到這一點,並為之感到不安。村民都深信他是殺人犯,就算右手恢複了,大概也於事無補。

「不過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就算我想要尋找犯人,目前也無法出門。」

「這就是所謂的四面楚歌吧?很遺憾我到現在還沒聽過楚歌或漢歌。」

「我只能盡自己的力量了。如果不行的話,東村還有一個可以依賴的人。」

這時麥卡托的表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

「我不想對你的期待潑冷水,不過如果你心中的人選是藤之宮佑尉的話,我必須警告你最好小心一點。你必須仔細區分兩種歌聲的差別才行。」

「什麼意思?」

珂允問。他因為對方說中了自己的想法而驚訝。他不記得曾經對麥卡托提過佑尉的事情。

「我聽說藤之宮想要從菅平手中奪取開墾的權利。你應該見過多多良了吧?你認為直腸子的多多良有辦法策劃這種陰謀嗎?」

「你是指……應該有人從旁獻計,而那個人就是佑尉?」

「我相信你是個多疑的人。但即使是你,在這樣的困境下都會想要倚賴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就算不是現在立刻要去依附他,至少在未來也對他懷抱著期待。反過來說,就是佑尉這個男人具有贏得他人信任的能力。不是本質,而是能力——感覺上就有些別有用意的成分。當然我也還沒見過那個男人,所以這也只是我個人的推測罷了。不過我猜他大概是想在你還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先把你牢牢套住吧。」

麥卡托笑了,彷彿是他自己拿了繩索牢牢套住珂允。珂允坐在他對面,靜靜地聽他說話。這時他突然想起高級信紙的事情。能使用那種紙張的,只有藤之宮和菅平兩家。

「難道說,這一連串的殺人事件都是他所策劃的?」

「我並沒有這麼說。但是假設你去仰賴他,他大概也只會看準時機將你捨棄吧。你即使進入虎穴,也有可能找不到虎子——這就是我想說的。追根究底,你只是這座村莊政爭當中的一顆棋子。即使是一顆重要的棋子,有時為了顧全大局還是會被放棄。」

「你是叫我不要對任何人抱持期待,包括你在內?」珂允有些自暴自棄地問。

「我並不打算背叛或利用你,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應你的期待。而且你剛剛才說要盡自己的努力,現在卻想著要仰賴他人。這樣下去,不管浪費多少時間都見不到光明。」

「最好的選擇就是離開這裡。但你大概絕對不會這麼做吧?」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問呢?」

「既然如此,你就必須從事件的起頭開始思考。不論花多少時間,你都得——想起自己經歷過的每個細節。你必須自行找出這起事件的兇手。」

「我已經在嘗試了。」但珂允還沒說完就停頓下來。思考……他的確嘗試著要去思考。但每次都在中途碰到阻礙,並就此放棄。這個男人是要他堅持到底嗎?

「很遺憾,之前的你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心情思考。但你現在既然必須在這屋子裡待一陣子,就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去思考了。這不是很好的機會嗎?」

「你知道答案嗎?」珂允問道。

這個男人獨自在龍樹家的廢屋待了好幾天,應該有大量的時間可以拿來思考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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