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屍體……

弟弟死時的表情鮮明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褪色為蒼白的臉上,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弟弟面對死亡,為什麼還能夠露出笑容?他難道不害怕被殺嗎?他被奪走生命。心中難道不會感到不甘?如果是珂允,一定無法露出那樣的笑容。襾鈴臉上的笑容似乎已經看透一切並得到滿足。或者恐懼對他造成的影響是使身體鬆弛而不是緊繃?是什麼樣的理由造成如此巨大的影響?

「我不明白。」

珂允看著松蟲,喃喃地說。在月光射入的黑暗空間當中,布製表皮的松蟲並不說話,也沒有呼吸,只是和昨晚及前天相同,優雅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靈魂被封閉、身體亦無法動彈的可憐人偶——但她體內高貴的靈魂一定能夠理解自己的心情及疑惑,並溫柔地接納一切。面前的松蟲一定會這麼做。

「提起精神吧……」

照亮臉頰的蒼白光線及晚風中搖曳的影子都這樣對他訴說。柔軟的聲音自小小的嘴巴流出。珂允溫柔地抱住松蟲。他的雙臂切身感受到溫暖的觸感。

松蟲是活生生的。這一點讓他感到安慰。她的黑髮有如呼應珂允的擁抱般,輕輕撫弄著他。「你沒有做錯。」

「告訴我,弟弟為什麼在微笑?」

珂允繼續問。他凝視著對方清澄的雙眼,亟欲追求救贖。他和弟弟不同,不會去尋求神明的幫助。他不願相信或依賴那種不明確的東西。只有弱者才會相信神。他認為自己不是弱者,也不希望成為弱者。但他卻能夠信仰松蟲,並向她尋求救助。和同為人類、可以彼此交談的松蟲在一起,他就可以向對方敞開心扉。松蟲溫柔地接納了獨處在異鄉的自己,而自己也能夠安心地將靈魂交付給她。

弟弟來到這裡尋找某樣東西,半年後卻又回到原先的世界。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彷彿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然而對於珂允而言,每一天卻都像是在接受折磨。不過,襾鈴又怎麼想呢?他是以什麼樣的心境看著茅子——自己的兄嫂——呢?面對不倫之戀,他是否在猶豫該前進或是後退?或者他決定聽憑感情的指引和茅子結合?弟弟到底是怎麼想的?「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沒錯,珂允朦朧之中已經發覺,弟弟想要搶奪妻子。他的命運就是註定要被珂允的孝子吸引。珂允想要奪回妻子,因為……

話說回來——珂允又轉念思索:那封信是否真的是乙骨本人寫的?他為了急於知道弟弟的事情,看到信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不過現在既然演變成這種情況,那封信本身就構成了一個問題。對方為什麼會特地跑到庭院來投擲字條呢?他既然已經來到房間前,何不直接進來,卻要珂允一個小時半之後再去找他?信上的文字書法流暢,也是頗奇怪的事情。如果是自幼生長於此的村民那還有可能,但是乙骨和珂允來自同樣的世界,也不像是具有書法素養的人。珂允越想越覺得整件事經過人為的操作扭曲。

如果不是乙骨做的……那是誰?「我是不是被陷害了?」

他希望能夠得到否定的答案,但松蟲只是悲哀地搖搖頭。

珂允當晚徹夜末眠。隔天早上,芹槻的使者來到千本家。這名使者正是昨天帶領珂允到宮殿的人。

「昨晚東村的乙骨被殺了。老爺想要和你見面,談談這件事。」

使者和昨天一樣,只陳述極簡單的事實。

「找我?」

珂允仿效先前聽到訃文的樣子,裝出驚訝的表情。但使者只是把手放在腰際,面不改色地回答「是的」。他的態度雖然拘謹有禮,但口吻中卻帶有不容反抗的意味。珂允甚至懷疑對方可能早己看穿自己知道這件事。

「……我知道了,我會過去。」

珂允背對著初秋的日照這樣回答。

芹槻迎接珂允的地點仍舊在上次那和室。他坐在座椅上,身體靠著椅子的把手。紙門的木條造成的陰影將他小小的身軀切割成一塊塊的。老人看到珂允進入,抖著布滿皺紋的嘴唇說:「聽說住在巳賀家的乙骨被殺了。」

老人的眼光銳利,好似在窺探一般,接著又眯起一雙眼睛。芹槻這回和上次不同,在完全沒有預警之下便直接切入正題。

「我剛剛已經聽使者說過了。」

珂允盡量裝出自然的口吻,慎重地回答。他不知道乙骨被殺了為什麼會找上他。當然對方如果知道珂允到過乙骨家又另當別論了。罪惡感使他心中產生不安。

「繼遠臣之後,現在又是乙骨。村民都感到相當恐懼。關於這件事,你有沒有任何線索呢?」這是很明顯的偵詢口吻。老人沙啞的聲音比珂允預期的還要強硬。珂允忍受著對方有如x光般的視線。老人不耐煩地扭動著右手,又說:「昨天晚上,有人在乙骨家門前看到了你。」

「看到我?請問是誰看到的?」

珂允盡量裝出平靜的語調反問。

果然有人看到他了。那麼自己會被叫來也是無可厚非。他得到解答之後,心中又產生新的疑惑。向老人密告的是那些孩子嗎?或者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陷阱之一?他必須在瞬間判斷局勢,如果惹怒了這位老人,珂允在這座村莊的行動就會受到很大的限制。

「是住在附近的一個名叫遙政的男人。」

「他是小孩子嗎?」

「不是。」

這樣看來,密告者應該不是他撞到的那個小孩。

「根據遙政的說法,你當時從巳賀家的後門偷偷摸摸地溜出來。」

「……我的確去了巳賀家。」

珂允老實地承認。既然已經被人看見,即使在這裡否認也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加深自己的嫌疑。而且自己被找到這裡來,就表示還有辯解的餘地。

他腳底滲出冷汗,回答完之後便毅然地看著芹槻。他絕對不能顯示弱勢的態度。

老人並沒有顯出特別訝異的樣子,似乎早己確信他會這麼回答。接著他泰然自若地問下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會在半夜跑到乙骨家?」

他的詢問雖然帶有些許責問的語調,卻不是嚴厲的質問,讓珂允聽了放心一些。至少老人似乎不太想把珂允當作犯人。

「我是被人叫去的。」

「被人叫去?」

「昨天有人把這張紙條丟進我房間里。」

他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並將口袋裡的紙條掏出來攤平給老人看。老人從小抽屜取出老花眼鏡讀信,不久後又面帶難色地抬起頭說:「也就是說,有人利用這封信想要陷害你。」

「恐怕如此。」

芹槻雙手交叉閉上眼睛,以像是在打瞌睡的姿勢沉思了一會兒。「好吧,我相信你。」他最終以強有力的口吻說。

「我並不是完全相信你所說的一切,不過這封信你是寫不來的。這點我很明白。」

「是因為字跡嗎?」

「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寫的字長什麼樣子。不過——」老人窒起信紙,「這張紙是上等紙,只有長老以上階級的家庭才能使用。我們家都是使用這種上等紙,可是在小長老頭儀家絕對沒有這種東西,巳賀家當然也不會有。所以這也不是乙骨寫的。」

「原來如此。」

珂允不禁感到佩服。這是相當明確的推論。同時他也為兇手竟然會犯下這種錯誤而感到錯愕。兇手想要牽制珂允,卻沒有做出一個像樣的陷阱。珂允臉上浮現安心的神色。

「不過你不能大意。」老人低聲警告他。

「人言可畏。而且犯人使用這張紙,就表示藤之宮和這起事件一定有關係。這一來,事情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藤之宮……聽到這個名字,珂允暗暗思考了一下——他是東村的長老。

既然這種紙張只有長老才能使用,陷害珂允的也許就是藤之宮了。

「可是為什麼藤之宮要做這種事呢?」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南方的上地最近要開始開墾。遠臣原本負責擔任工頭,將來也會升格為那裡的小長老。東村的楠城也一樣。但是遠臣被殺之後,我們這裡的計畫便被打亂了。藤之宮於是趁機提議要再派出一個工頭。他們以臨時指派人手負擔太重為借口,打算向宮殿提出這項申請。」

「這是怎麼一回事?」

珂允突然聽到這種話題,不禁感到有些疑惑。

「西村即使指派臨時的工頭,東村仍有兩名工頭。也就是說,新拓展的土地有三分之二會落入東村之手。」

老人一臉憂鬱,以手撐著臉頰。他的下巴埋沒到手掌中。

「南方土地開拓的案子是經過好幾年才終於通過的。大家都相當地期待,宮裡的人當然也一樣。這麼重要的事業,絕對不容許失敗或停滯。所以宮殿很有可能會答應藤之宮的申請。」原來是上地糾紛。珂允總算了解了。在珂允的世界中,不論是國境或縣境,土地總是帶來種種利害關係,並成為爭端的起源。更何況這座材庄以農維生,土地是生活的基礎,價值當然更為重要。如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