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茅子……人影的輪廓雖然朦朧,但仍舊讓珂允想起了兩人當初剛認識的時候。她的身影猶如動畫影像,投射在染成鮮紅色的背景上。雖然人物的動作像是減少格數的影片般,顯得不自然而斷續,但每一個動作都給人深刻的印象。

那是被白色燈光照亮的巨大賣場。「股票交易的超級智慧」、「婚喪喜慶的各式禮儀」、「炒魷魚=高爾夫球一百題」……她每天都在這些書籍包圍下敲打著收銀台的鍵盤。她的聲音猶如易碎品般透徹。「謝謝光臨。」她臉上的制式笑容看起來也很自然。珂允之前並沒有對她特別加以留意,但從那一天起,他便注意到她制服上的名牌。基本上,他有一陣子都沒有注意到她就在附近的書店上班。店員就和書架一樣,屬於不妨礙視線的實用裝飾品。

而且她的工作場所夾在一樓的雜誌區和三樓的文藝書區之間,珂允平常都只有搭電扶梯經過而己。

那是一場偶然——不論是時間、地點或其他一切條件——只能說是上天一時興起的惡作劇。珂允那陣子突然對討論兄弟類型的書產生興趣,並買了一本。這個小小的偶然一直影響到今天,束縛著自己——他是受到了不車的相逢所吸引。

他是否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是否還是不要發覺比較好?

他的生活永遠追在弟弟的影子後頭。當他發覺到這一點,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之前也許已經發現到了,但只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他知道一旦發現這一點,就會成為通往悲劇結局的第一步。這就等於是承認自己的人格不存在。

但他現在既然已經承認了這一點,就得了解弟弟追求的目標才行。他認為這是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鎖。

話說回來,茅子現在不知怎麼了。失去襾鈴的茅子,有辦法獨自生活嗎?她應該有些儲蓄,但生活一定不夠富裕。她打算出外工作嗎?或者她已經重新振作,找到新的戀人了呢?這是珂允唯一擔心的事情。即使遭到背叛,他是否仍應該放棄尋訪這座村莊,回到悲傷的茅子身邊呢?

他不知道。

但即使他裝作什麼部沒發生一樣回到家中,仍舊沒有把握能夠承受這段期間所累積的重擔。

在那之後,他曾數度想要剃光頭髮。他覺得頭髮實在太沉重了。他想要得到翅膀,在天空翱翔。而就如這個願望所象徵的含意,他也希望能夠除去壓在自己頭上的重石。

——為了從柵欄當中逃脫。

當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這樣的選擇或許也不錯。他將捨棄自己身邊的一切,甚至自身的肉體,只剩下靈魂漂蕩在世間。到那個時候,也許他終於能夠成為詩人。他可以像只鳥,飛舞在空中,唱著屬於天堂的歌曲。

「蟬子在嗎?」

珂允回頭,看到一名彎腰駝背的老人站在中庭。灰色的和服讓他看起來就像院中的石頭。老人一頭白髮,臉上帶著友善的笑容,背對著太陽緩緩走向珂允。

這個人是誰?珂允正感到疑惑,老人便開口:

「你就是那個外地人吧?你叫珂允對不對?」

他以細長的手指指著珂允問。以年齡而言,他的手指保養得相當不錯。

他的臉頰讓人聯想到紅豆麻薯,上頭浮現數根細微的皺紋。

「是的。」

珂允警戒地起身走向院子。穿著和服的老人和善地說:「我聽蟬子提起過。我叫做蓑緒屋。」

蓑緒屋……珂允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他記得曾聽蟬子提起過……不久後他終於想起來了。

「你是製作人偶的師傅……」

「你是聽蟬子說的吧?不過我現在已經退隱了。」

老人眯起眼睛點頭。

「我是來看看她的狀況的。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她常到我家來玩,可是她最近都沒有出現了。我聽說她一直關在房間里。」

這個人就是松蟲和乙骨的老師……珂允對他產生興趣,從頭到腳打量了這位老人。對方似乎也不介意他無禮的視線,輕巧地跳上迴廊坐了下來。接著他揮揮腳,把草鞋踢到地上。沒想到這老人的身手還挺矯捷的。

「我聽說你是旅人,你在這裡待很久了嗎?」

老人端正的聲音讓人聯想到西村晃(而不是東野英治郎)所飾演的水戶黃門 他的談吐風格雖然銳利,但卻又像閑話家常般溫和。換做是芹槻,大概會讓人覺得話中帶有諷刺的意味,不過蓑緒屋卻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是的。」

這位老人似乎還不知道珂允來到這裡的真正目的。這件事大概只傳到芹檄那裡,沒有讓其他村民知道吧。

「頭儀先生是個好人,你也這麼覺得吧?」

「的確。」珂允坐在他旁邊微笑回應。

兩人坐在一起,就像是在悠閑地下棋一般。珂允在不知不覺中被老人同化了。

「可是他竟然會遭遇這種事,蟬子原本春天就要結婚了……這個家老是碰到不幸的事情,大鏡怎麼都不替他們著想呢?」

「你是指松蟲小姐的死嗎?」

老人瞥了珂允一眼。他不只是身體和動作,連眼神都很有活力。眼睛是最能呈現內心的鏡子,由此可見他真的很年輕。珂允感到有些佩服。

「我聽說她以前是人偶師傅。」

「那女孩是我最後一個弟子,她非常地優秀。」

「是嗎?」

珂允想起被遺棄在倉庫里的人偶。

「她非常擅長製作手指和臉頰纖細的表情。她不只是手工精細,製作的人偶肌膚也非常細緻,並帶有溫柔的質感。那樣的氣質連我都學不來。」

他以懷念的口吻說。接著他又眯起眼睛望著上空,好似感到相當惋惜。

「實在是太可惜了。」他低聲地補充一句。

「乙骨製作的人偶是照實際的比例製作的,松蟲小姐也曾做出過那樣的人偶嗎?」

「嗯,她製作的是自己的替身。你知道她原本快要結婚了嗎?」

珂允搖搖頭。

「她本來是要在春天成婚的。她製作的人偶本來要留在家裡,代替出嫁的自己。所以松蟲才會不休不眠、灌注所有精神在那個人偶身上。在這座村莊有這樣的傳統:女兒嫁人的時候要杷自己的人偶留在家裡,算是當作紀念吧。一般家庭都會委託我們人偶師傅製作,不過松蟲她本人就是人偶師傅,所以就自行製作……不過啊,我想人偶師傅還是別製作自己的替身比較好。否則就會被影子吸走自己的生命。」

姊姊在婚前病逝,妹妹則是未婚夫被殺。不到一年的時間,相似的厄運降臨在姊妹兩人身上。面對這樣的人生狂瀾,就如老人所惋嘆的,尊為神明的大鏡完全沒有派上用場。在偏僻鄉間被恭奉為神明的傢伙,當然不會擁有改變人們命運的能力。但是大鏡越是受到眾人崇敬,就越是讓珂允感到氣憤與輕蔑。

「如果我能早點發覺就好了。」

「什麼意思?」

珂允問他。但蓑緒屋只是凝視著草坪,接著便開口問說「對了,蟬子呢」,他似乎是在迴避這個問題。

「她在那之後就一直關在房間里。」

「是嗎……果然如此。對十八歲的女孩子來說,這樣的事件應該是很難承受的吧。」

老人雖然這麼說,但珂允想起蟬子複雜的表情,又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我以為蟬子並不期待這樁婚事。」

「那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

這位老人似乎和蟬子很熟,以看透一切的口吻這麼說。他的話語就像泉水湧出般自然。珂允無法說出這樣的話,也學不來這種口吻。但這些話由老人口中說出,卻相當具有說服力。

「請你去替她打氣吧。」

「嗯,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老人輕輕「嘿」地一聲,緩緩站起來。

「我也想早點看到蟬子振作精神。」

珂允獨自坐在日照充足的走廊上,獃獃地望著蓑緒屋老而彌堅的背影。

一隻老鷹飛過,在晴朗的天際畫了一個弧。這幅景象既悠閑又帶著些許哀愁。

過了十五分鐘左右,當午之一刻的鐘聲響起,蓑緒屋縮著原本就已經彎曲的背部走出房間,他原本福神般的笑容已經消失,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不用問也知道,他說服蟬子的嘗試並沒有成功。老人看到珂允,寂寞地搖搖頭。

「只有再等一陣子,看看情況會不會好一點。」

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卻沒有任何結果。然而珂允並不打算因此而指責眼前這位失意的老人。和大半心思都被弟弟的事佔去的珂允相比,老人已經非常替蟬子著想了。

老人自我安慰地說:「不過,她能夠照常進食,身體方面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

「蓑緒屋先生。」

老人正仔細地穿上剛剛隨性脫下的草鞋,聽到珂允叫他便抬起頭回了一聲:「嗯?」

「你認識曾擔任禁衛的庚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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