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在這座村莊,殺人的兇手據說手上都會出現斑紋……由手背遍布到前臂的一大片黑綠色斑紋,任誰都能一眼認出。這是大鏡在犯下殺人大罪的人手上留下的印記。

殺人者手上浮現的斑紋——這應該屬於奇蹟的一種。珂允也曾聽過類似的因果報應傳說,譬如放火的女人所生的小孩全身都會長滿紅色斑紋之類的。他並不確定頭儀和其他村民是否真心相信這種騙小孩的故事。然而當他看到頭儀說話的眼神,又覺得對方似乎真的相信這種傳聞。

在珂允的眼中,這種民間傳承當然只是愚蠢的迷信。他一開始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還感到有些驚訝,但立刻又想起:在中世紀的義大利,除了伽利略之外,其他的科學家和知識分子也都不相信大地會移動。由此推想,這座村莊既然存在著至高無上的神明,村民自然也會連帶地相信神明的懲罰力量。而正因為相信禁忌的存在,才能夠維持六十四年之久沒有發生任何兇案。

然而就如同六十四年前曾有人犯下大罪,憑藉大鏡之名的這項強有力的禁忌在六十四年後又被破壞了。

遠臣被殺後過了三天。珂允為了避免刺激村民,一直沒有外出。他獃獃坐視時間徒然逝去,只能哀嘆自己時運不佳。

雖然一連幾天都在下雨,但遠臣的葬禮還是照常舉行。不知是否因為珂允暗自嘲諷的緣故,葬禮那天一整天都下著雨。雨勢沒有停止的跡象,替原本乾燥的大地帶來滋潤。

頭儀為了準備葬禮和處理善後事宜,常常不在家裡。珂允從他焦慮而憔悴的臉孔就可以知道,不論是依據實際調查或大鏡的斑紋,目前都還沒有任何關於犯人的線索。不只是頭儀,千本家的所有人——包括冬日和蟬子在內——都是同樣的心情。

珂允雖然沒有到外面,但可以想見西村的人應該都抱持著同樣的心情。

平常到中午就可以聽到孩童的嬉鬧聲,但這三天外頭卻像成了廢村一般,一片靜寂。

頭儀對待珂允的態度和之前沒有差別。珂允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告訴別人自己是襾鈴(庚)的哥哥,而庚已經被人殺死了。珂允沒有主動詢問。在這一點上,他決定將一切都交給對方決定。

蟬子依舊沒有恢複往日天真無邪的開朗性格。就如同從大地拔起的青菜日久逐漸枯萎,過了兩三天之後她反而顯得更加憔悴了。即使在家中,她也不再彈琴,也不和帝加玩耍,只是關在黑暗的房間里發獃……彷彿就像是倉庫里的那尊人偶。

「要不要到院子里散散步?」

天空難得放晴,珂允試著邀蟬子外出。但她只是搖搖頭,墨色的瞳孔露出悲傷的神色。

「你應該多晒晒太陽。」

也許是因為一直處在幽暗的光線下,她的臉色失去光澤,整個人感覺似乎瘦了一圈。纖瘦的身體彷彿一碰就會壞掉。

「謝謝你。不過我已經好多了。」

仔細想想,葬禮結東到現在才過了兩天的時間。對珂允而言雖然定漫長的三日,但是對蟬子來說卻是很短暫的時間。珂允放棄繼續說服她。

「希望你能打起精神。」

這句話完全沒有安慰或鼓勵的作用。他走出房間,看到篤郎站在外面等他。

「你找小姐有什麼事?」

他站在珂允面前,拱起肩膀,似乎無法隱藏心中的憤怒。走廊的地板發出吱吱的聲響。

「我只是來看看她的情況。」

珂允說完隨手推開篤郎,往走廊前進。這時篤郎伸出粗壯的手臂,抓住珂允的肩膀。

「你不要接近小姐。我不希望她為不必要的事情難過。」

什麼是「不必要的事情」?珂允在心中暗自諷刺。

「你如果對蟬子有意思,應該自己想想辦法吧?」

「不用你羅唆……」

「你既然明白,就想想辦法啊!」

珂允毫不留情地甩開對方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沒有看到篤郎後來的行動,也不打算去看。

當天晚上,珂允又前往倉庫。千本家現在有如西伯利亞的監獄一般,予人黑暗而冰冷的印象。暴風雨襲擊村莊後,奪走了安寧。滯留此地的珂允也和村民懷著同樣的感受……即使他的理由不同。

唯一能夠安慰珂允的,就只有倉庫中的人偶。珂允深深迷上了那尊人偶白天他都在房間里懶散地睡午覺,到了晚上就拿著蠟燭,偷偷跑到屋外,在倉庫二樓度過安寧的時光。

這是一個布滿灰塵的小角落,四周堆放著疊起的長箱。地板上的木條因年代久遠而彎曲,甚至可以透過縫隙看到樓下。低矮的天花板,只允許些微亮光透入的鐵窗——在這間彷彿用來幽禁結核病人的小空間里,只有人偶不被外界的任何事物影響,凜然存在於其間。

人偶不會說話。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只有冰凍的眼神朝著珂允。一雙藍黑色的眼睛帶著艷麗的光澤。

珂允成天面對蟬子無生氣的眼神、篤郎焦躁的眼神、頭儀守密的眼神、傭人懷疑的眼神——這些眼神反映出各自的心理狀態,但只有這雙眼睛能夠讓珂允盡情凝視。

珂允坐在人偶旁邊,看著她那白雪般的臉龐。這一天從傍晚就下著小雨。黏質的雨滴聲不斷敲打著瓦片屋頂,彷彿是要消滅一切雜音,製造只有兩人的靜寂世界。

倉庫里是唯一封閉的場所,只有自己和這尊人偶存在。靜態的人偶雖然不會開口說話,但卻因此而能夠包容他所有的思緒。他覺得自己犯下的種種罪惡彷彿都已經得到寬恕。珂允感覺彷彿從束縛自己的鐮銬得到解脫。

只屬於兩個人的靜寂,安寧的時光——在夜晚潮濕的空氣當中,兩人彼此愛撫著對方的臉頰。光澤艷麗的黑髮在珂允的眼前搖晃。不穩定的燭光使人偶的面孔每一秒都呈現不同的表情。時而微笑,時而憂鬱,時而鼓起臉頰像早在發怒,時而綻放硃紅色的嘴唇。燈火彷彿在靜止的人偶內部注入了生命。

如果自己對她開口說一聲「嗨」,她也許會回問「什麼事」吧?

珂允也知道這只是自己的錯覺。但他透過表面的幻影及人偶美麗的外貌,看到的是真實的松蟲本人——那位已經不在人世的松蟲。弟弟也許認識她,認識仍是血肉之軀的她,但現在的自己卻無緣得見。他所看到的只有殘餘的靈魂,她的身體己經漂流到遙遠的世界了。然而即使是殘留在人偶身上的靈魂,仍舊深深地吸引著他。

如果現在自己手中的蠟燭是能夠將生命注入人偶的神燈,那該有多好。

如果現在下的雨是賦予萬物生命的慈雨,那該有多好。

珂允戰戰兢兢地觸摸人偶的手。手部的觸感相當柔軟。他幻想著人偶正緩緩回握住自己的手。珂允將彼此的手指糾纏,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

但在下一個瞬間,他便失望地把手鬆開。她的手是冰冷的,彷彿是以木頭製造的。

「菅平長老說他想要見你。」

隔天早晨,頭儀一進房間就這麼說。

老鼠色的厚重雲層剛剛散去,天空逐漸變得晴朗。

「長老?」

由於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珂允的聲音不自覺地拉高,並問:「你說的是真的嗎?」頭儀只是微微點頭,回了一聲「嗯」。

「我把你的情況告訴長老。他對你感到相當同情,說今天就想要跟你見面。」

「今天……現在立刻就要去見他嗎?」

珂允雖然因為突來的幸運感到高興,卻也有些不安。現在的他還沒有作好心理準備。他想起薪能祭典那天晚上老人的臉孔,以及他那狡猾的表情。

頭儀雖然說老人同情他,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也許他是因為別的理由才會對自己抱持興趣。

「怎麼了?」

頭儀看到他突然沉默不語,有些狐疑地問。

「你今天不方便嗎?」

「不,沒這回事。」

珂允立刻回答。他不能錯過這麼好的機會。他已經等了一個禮拜了。上次因為烏鴉來襲而喪失良機,沒想到這麼快又有機會見到菅平。但這樣的機會很難保證會有第三次。

「那麼我們待會兒就過去吧。我也得先去換上便服。」

頭儀和其他人這四天來外出的時候都穿著像禁衛一樣的白色服飾。和禁衛不同的是,他們衣服上的綁繩不是綠色,而是黑色。看來這應該就是這座村莊的喪服了。

「我雖然無法插手幫忙,不過希望你的煩惱能夠就此解決。」

頭儀離去時,以溫和的眼神吞菩珂允的手,補充了這麼一句話。這點讓珂允感到頭為在意,他們沿著通往大鏡宮殿的街道北上,中途轉入往西的道路,穿過聚落,來到山麓的森林,就看到了菅平家的屋子。根據頭儀的說法,村子裡除了山人之外,一般村民是禁止上山的。但只有東西兩村的長老——藤之宮家和菅平家——享有居住在山麓的特權。但這兩家的人也不能再往山裡面走。

千本家雖然也很大,不過卻完全無法和菅平家相比,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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