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慶祝豐收與大鏡治世的薪能祭典在傍晚之前就開始了。劇目以「翁」為首,一共有五齣。正式的「五番能」 除了「翁」以外還要有五齣,因此算是少了一出。此外,在能劇劇目之間並沒有夾雜「狂言」。正確地說,在這座村莊似乎沒有「狂言」這種東西——連這個詞、這個概念都不存在。然而五番能的形式雖不完整卻仍舊保留了下來,並同樣以「翁」為第一出,由此看來「狂言」也許是在導入的過程中遺失——或是刻意被捨棄的。

雖然無從得知這項選擇是否與大鏡有關,不過這座村莊大大小小的事都與大鏡的存在密切相關,因此大鏡理應在決策過程中造成了某種影響。簡單地說,大鏡不喜歡狂言這種東西……也可能是大鏡周圍的人或是村民認為他不喜歡。

珂允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即使是這裡的村民大概也不知道答案吧?民俗學家也許會非常樂意探究其中的原因,不過珂允所冀求的只是要見到大鏡,探究襾鈴死亡的真相。

大鏡神社境內後方矗立著泛黑的能劇舞台。這座古老的舞台不知經歷了數十乃至數百年的歲月,也許連它本身都不記得了吧?舞台雖然已經失去光澤,卻因此具有一種獨特的格調。

正面屋檐下掛著木雕的大鏡標誌。只有這個標誌似乎為了迎接祭典重新粉刷過,呈現亮麗的顏色。大鏡的標誌很像武田菱家紋,同樣是將菱形凹等分。但是在大鏡標誌的中央卻多了一個凹陷的小菱形。這個標誌就像是在四片並排的菱形餅上再鋪上一層小菱形餅,只是凹凸正好相反。周邊的四塊菱形分別塗上綠、白、黑、黃的顏色。

根據頭儀的說明,大鏡創建的這個世界是由四種元素所組成的。一是樹木,一是燃燒的火焰,一是大地,一是流水。這四者當中,樹木燃燒之後成為火焰,接著成為灰燼回歸於大地。大地湧出水,滋養樹木。四者形成彼此循環相生的關係。

珂允問他,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加上第五個菱形?頭儀告訴他,中央沒有上色的菱形代表了不存在於世間的彼岸,因此沒有顏色,並以意味著倒反的凹洞顯示。此外它也代表了掌管四元素的絕對法理——大鏡。四元素是物質的存在,但法理是力量,非肉眼所能見。聽了他的說明,珂允不禁也常得這是一個簡單易懂又能夠彰顯教義的標誌。大鏡的教義試圖以四種元素來說明這個世界——也許正因如此,這場薪能才會改變原本五番能的形式,除了「翁」以外只上演四齣劇目。不過珂允也覺得這個標誌與其說是彰顯大鏡的宗教理念,倒比較像是在描繪四周山巒環繞的這座村莊。

舞台四周空蕩蕩的,沒有放置鏡板 。一條大約三、四十公尺的走廊連接了舞台和類似社務所的建築。走廊盡頭的社務所入口掛著四色的簾幕。把這裡和珂允所認知的能樂堂做一個對照,社務所大概就等同於後台和「鏡之間」,而走廊則是橋樑。不過這段橋樑也未免太長了一點。而且它不像能樂堂的橋樑是斜的,而是以直角連接社務所和舞台。珂允不知道這樣的形式是否為經過變化的結果,或者原本就以這樣的形式傳人村莊。他並不認為這些東西在古代一開始就有很明確的其通規格。直到今日,各地的神社也有許多不同規格的舞台。與其說它們是衍生出來的變體,不如說是沒有搭上統一規格的列車。橋樑前方整齊地種了三棵與人同高的松樹。由於走廊很長,松樹也顯得格外疏落。

頭儀告訴珂允,樂師和演出者都是由禁衛擔任的。能劇的練習想必也是禁衛的重要工作之一。村子裡每年有四場大祭典,分別稱作木祭、火祭、水祭和土祭。只有水祭的薪能和其他三者不同,是在大鏡的神社舉行。也就是說,在神前舉行的祭典每年只有這一次,因此這場薪能應該是四場祭典當中最重要的。話說回來,慶祝豐收的慶典通常是在年初或春初舉行,因此珂允不免常得時間上有些奇怪。不過據說這場祭典是為了替正在結實的作物(大概是以稻米為主)除去瘴氣而舉行的。鏡川的源流(之一)是從這座宮殿後方湧出的泉水,因此這場儀式具有將凈化的泉水引入鏡川並分送到農田的意義。簡單地說,也許是大家理解到瘴氣無法事先預防,只能設法去除——或者也可能是因為他們信奉性善學說,即作物在種子階段尚未染上瘴氣。頭儀則提出另一個理由:因為今天是(第一代的)大鏡開闢此地的日子——亦即天地創建之日。這大概就是類似日本開國紀念日那樣的節日吧。

野外舞台位於大鏡神社境內,周圍沒有座位。四、五百名村民擠在舞台前方的空地席地而坐。觀眾都是男人。女人是禁止進入大鏡神社境內的。這是自古流傳的禁忌,女人和小孩在薪能的日子只能在家裡慶祝。珂允是隨同頭儀和葛來到這裡的,蟬子和冬日則留在家裡。

在等侯舞台開始上演的這段時間,村民們在台下彼此談笑,享受慶典的樂趣。平常無法輕易接近的聖地,只有在今天容許他們如此放肆。台下似乎越來越熱鬧了。大家雖然也在喝酒,不過這早畢竟是大鏡的神社,因此還算有所節制。乙骨也夾雜在這群觀眾當中,仍舊像平常一樣臭著一張臉。

村民們不知有沒有發覺到珂允在場,但沒有人顯出特別在意的樣子。如果是在街上,大家一定會瞪著他瞧吧。對村民而言,舞台和祭典遠比一個外來者重要多了。

珂允原本擔心會遭來眾人的白眼,沒想到在如此眾多的人群當中反倒沒有擔心的必要,讓他感到既意外又高興。

「舞台還要再等一會兒才會開始上演,我們先去拜會菅平長老吧。」

頭儀在人群當中往鳥居的方向前進。珂允也跟在他後方,穿梭在人群之間。

鳥居旁邊,站在穿著武士禮服的遠臣身旁的,是一名身穿黃褐色和服、身材矮小的老人。旁邊旺盛的火堆造成逆光,看不清他的臉孔,不過那應該就是菅平芹槻了。

「芹槻先生。」

頭儀向對方打了招呼。先反應的卻是遠臣。

「你這傢伙好大的膽子,竟敢跑到這裡!」

他惡狠狠地說完,握緊拳頭往珂允逼近。這時芹槻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他便停下腳步,收起拳頭:心不甘情不願地「嘖」了一聲。

「你就是珂允先生吧?」

芹槻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摻雜著無數混濁的顆粒。他長得很矮,體格好似一顆饅頭。他站在憤憤不平的遠臣前方,抬起頭以深埋在皺紋底下的眼睛看著珂允,發黃而下垂的臉頰微微蠕動。珂允想要回答,但當他看到那雙灰色的瞳孔,卻不禁全身戰慄。

依照珂允的看法,老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會讓人感受到衰老的悲哀,另一種則會讓人感受到年齡增長所累積的經驗。前者只留下人生的殘渣,但後者卻仍意圖將人生玩弄於股掌之上。而芹槻明顯地屬於後者。狡猾與堅毅的性格在歲月的累積之下,凝結於一雙深奧而銳利的眼睛當中,彷彿散發著危險的輻射線,不容他人擅自接近。

膽怯——也許不只牽涉到肉體上的均衡關係,更重要的是內含的氣勢強弱。珂允站在這名老人面前,深刻地體驗到這一點。他並不害怕臂力比他大的遠臣,然而面對芹槻時卻連一步都無法動彈,彷彿正面對不知名的怪物。

「原來如此,真是個有趣的人物。等能劇上演完畢,我就帶你去見持統院大人吧。」

珂允仍舊無法開口說話。芹槻對他的反應似乎很滿意,緩緩點了兩次頭。他的動作穩重而讓人感覺含意深遠。這也是氣勢的差別。珂允了解這一點。他了解這一點,但卻無法對抗那強有力的視線。他的雙腿彷彿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

「當你了解大鏡的教義,想法自然也會改變。」

這個老人大概覺得珂允是個可以任憑自己擺布的人吧。珂允感到心有不甘,卻也沒有辦法抵抗。他感到全身緊張。這個老人搞不好可以憑眼力殺死一個人。

不過他聽了老人的話,開始了解自己為什麼這麼輕易就得到晉見持統院的許可(雖然還無法見到大鏡)。他也了解到遠臣為什麼會感到焦躁與憤怒。

他們對他抱持著某種期待。

「謝謝您。」

頭儀低頭道謝。珂允也連忙跟著鞠躬。

……深深地鞠躬。

他不是為了刻意要討老人歡欣,而是身體自然而然做出了這樣的動作。

這也許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方——站在旺盛的火堆旁,珂允卻感到寒意。就連民眾代表之一的芹槻都這麼具有威嚴,那麼在他之上、身為這座村莊副領導人的持統院不就是個更厲害的人物?畢竟連芹槻都無法干涉禁衛的任用。

自己來此地調查,會不會反而落人陷阱……這是珂允來到這座村莊之後,首度感到不安。

「我要去負責警衛的工作了。」

遠臣仍舊滿面怒容,往本殿的方向前進。他走過珂允身旁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你給我記住」。他絲毫不了解珂允的恐懼。對他而言,芹槻只不過是一個老當益壯的爺爺而已。珂允開始羨慕起他來了。

本殿前方有十名左右穿著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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