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在能登半島的小村莊中,村民外出時都不會鎖上家門。村子裡大家彼此認識,因此沒有鎖門的必要。就好像在一般家庭里,每個房間都不會上鎖一樣。這是因為彼此之間存在著信賴關係(即使未必純粹出自善意的正面理由,而是因為做了壞事立刻會被人發現)。

相反地,偶爾造訪該地的外地人自然而然會受到村民無意識的監督,越是陌生人越顯得突出。外地人一旦做出不尋常的舉動,就會在村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有可能會被報警處理。

當然,這是在人口極端稀少且較封閉的村落才會見到的情況。像這座村莊有一定的人口,又有河川將聚落分為兩半,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彼此認識。再加上這座村莊遺留著古老的階級制度,更拉開了村民彼此之間的距離。

但珂允身為外地人的印記不是來自面孔,而是來自服飾(洋裝)。穿著這樣的服裝,就等於是在背後寫著「我是外地人」一樣。也因此傳言流布的速度也比平常更快——尤其是像他擅闖大鏡宮殿、玷污聖地這樣的消息。

珂允感覺到路上村民的眼神明顯地和昨天不同,顯得格外冷淡。自己頭上彷彿亮起了黃燈,喚起眾人警戒的意識。但是該警戒的是他,還是村民?

村民的反應比珂允預期的更迅速且激烈。中午時分,一名青年闖入千本家責難珂允,讓他強烈認清這一點。

「喂,聽說你玷污了大鏡的宮殿。別以為你是外人,就可以拿不知道當理由。你到底抱著什麼鬼主意?」

這名青年宛若生麥事件 的武士般,高聲批判珂允。他名叫菅平遠臣,體格相當高大,態度充滿自信,臂力想必也很強壯。

珂允事後才知道,遠臣是西村長老菅平家的次子,是個虔誠信奉大鏡的狂熱信徒。光論他的家世和人際關係,他原本應該會被選為禁衛——他本人也熱烈期盼加入禁衛行列——但不知為何他卻落選了。他輸給了庚。

這樣的屈辱對他而言應該是非常難以置信的結果。但這並沒有磨滅他對大鏡的信仰。他現在利用自己的地位,組織了一個名叫「翼贊會」的極右派青年團體。

「希望這種事情不會再度發生。」

遠臣對出面調解的頭儀說完這句話就離去了。在這之前他連續二十分鐘都在對珂允破口大罵,並投以兇狠的眼神。

「真抱歉。他其實是個好人,只是一扯到大鏡,就會被熱血沖昏頭。」

暴風雨過後,玄關顯得相當涼爽。蟬子以微弱的聲音向珂允表示歉意。

「沒關係,我習慣了。」

珂允面帶微笑,說話的態度就像柏落肩膀上的灰塵一樣。

他以前在公司負責處理消費者的投訴。他每天都得面對跑到窗口怒罵的顧客……其中甚至有些近乎流氓的傢伙。雖然不像美國,曾發生把家貓放在微波爐里加溫的事件,但他仍必須每天處理好幾件類似的蠢事。投訴內容雖然五花八門,但有一點是共通的——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是絕對正確的。他們認為一切都是公司的錯。珂允這七年來都得正面迎接顧客的陳情攻勢。不論是多麼惡劣的對象、多麼離奇的投訴內容,他都必須謹慎應對。他不能對顧客表示不滿。他也曾為此得了胃病。從這個角度來看,遠臣不過是個氣勢凌人的青年,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他這樣的舉動大概也是出自對大鏡的愛吧,不過你為什麼要道歉呢?」

「我們春天就要結婚了。」

蟬子輕輕地說。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說——她的兔子帝加死了,或者也像是順手牽羊被逮到時無力的回話。

「和他?」珂允驚訝地反問。

蟬子點點頭。此刻的她不像平常那個快活的少女,顯得非常纖弱。

「我沒有想到你們是那樣的關係。」

他們看起來並不像是半年之後要結婚的戀人。剛剛遠臣也幾乎完全沒有看蟬子一眼。

「可是我們真的要結婚了。」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

「你不喜歡他嗎?是為了家庭因素才要結婚嗎?」

「我並不討厭他。我很喜歡遠臣先生,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珂允無法了解。他想要進一步追問,但這時他卻聽到頭儀以斥責的口吻叫了一聲「蟬子」。這個聲音很冷淡。珂允回頭,看到他以嚴厲的眼神看著蟬子。

「我要去練琴了。」

蟬子說完就跑到走廊上。

「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珂允道過歉,也回到自己的房間。但他仍舊無法釋懷。

蟬子為什麼要流淚?

回到房間之後,這回輪到篤郎跑來責難他。看來對珂允心懷不滿的不只是遠臣。難道他也是大鏡的狂熱信徒?「我今天還真有男人緣。」珂允在心中喃喃自語。這和昨天四處碰壁的情況完全相反。

「你到底打算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篤郎的口吻雖然平靜,但眼中卻隱藏著殺機。這是危險的眼神。相對於直腸子的遠臣,面前這名深藏不露的青年反而讓珂允感到更加危險。

「我想至少還要再多待幾天,等身體好一點吧。」珂允努力做出冷靜的回答。但他還沒說完,篤郎又接著發問。他的雙手緊緊握拳,像是要捏破胡桃一般。

「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

「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不小心迷路闖進了這裡。」

篤郎的個子比較高,珂允必須抬頭仰望他。這讓他必須承受較大的壓力。他開始後悔沒有穿上高腳木屐。

「那就快點離開吧。你已經可以出外遊盪,身體應該沒問題了。這裡不是像你這種外人待的地方。」

「我憑什麼要聽你指使?」

「因為你會造成老爺他們的困擾。」

他的理由和遠臣不同。這是個替工人著想的僕人。但他所在意的真的只有主人嗎?珂允想起他前天看蟬子的眼神。

「老爺是個善良的人,在這麼緊要的關頭,還收留你這種外人!」

這時他發現自己說溜嘴了,連忙閉上嘴巴。

「總之,你不能利用老爺的好意……」

「為什麼說是緊要關頭?是因為蟬子的婚約嗎?」

「沒事,和你無關。總之你快走吧,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替老爺添麻煩了。」

他往前踏了一步,似乎暗示著不惜動用武力趕走珂允。這個男人應該不會只是威嚇而己,他屬於那種會做出激烈舉動的類型。

但珂允也不能因此就拍拍屁股走人。對他而言,弟弟的死比其他一切都來得重要。

「我不能離開,也不打算離開。除非頭儀先生親口要趕我走。」珂允輕描淡寫地強調了頭儀兩個字。篤郎是傭人,無法任意趕走主人的客人。「我想知道,你剛剛說的緊要關頭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了,沒什麼。」

篤郎似乎想要隱藏狼狽的態度,強硬地加以否定。

「我不相信。」

珂允死纏不放地追問。

「沒事就是沒事。你為什麼那麼想知道?」

看來其中果然別有內情。但珂允也並非對這件事特別好奇。俗話說,攻擊是最好的防禦。當兩人勢均力敵,篤郎自然也無法向他提出強硬的要求。

珂允比面前這名青年多了幾年的人生經歷,當然具備這點小常識。

「……畢竟我目前受到他們的照顧。」

他以含意深遠的口吻退讓一步。如果逼問得太厲害,反而可能會刺激對方。適可而止,才能讓篤郎冷靜下來。

「不過,既然你說沒事那就算了。我會小心不要替他們帶來麻煩。」

「你發誓?」

篤郎瞪著珂允問,似乎要告訴他,自己會隨時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但先前激動的神情已經和緩許多。

「嗯,我發誓。」

「還有,關於我剛剛說的事情……」

「我知道,我不會去問別人。」

「嗯,那就好。」

篤郎似乎不知該把憤怒的情緒收到何處,噘了噘嘴便離開了房間。走廊上傳來粗暴的腳步聲。

珂允總算躲過了一場災難。不過……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他一定無法遵守剛剛的約定,而事情一定也會馬上敗露。到時候篤郎搞不好會拿著殺雞的菜刀把他趕出去。

一陣涼風從篤郎剛剛離去的紙門縫隙之間飄進室內,似乎預示著一場驟雨即將到來。

總之,先冷靜下來吧。珂允躺在榻榻米上,思索解決問題的良策。

「三天之後,宮裡會舉行薪能。」

頭儀在晚餐時告訴珂允。珂允感到頗為意外。頭儀雖然曾說會「問問看」,但從他當時的口吻似乎無法期待會有任何結果。再加上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珂允已經差不多要放棄仰賴他人幫忙,只想著要如何(憑自己的力量)接近大鏡。「祭典。到時候菅平長老會帶你去見持統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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