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身體的感覺也許是連接精神與肉體的唯一鎖鏈吧。感官負責接收外部的訊息,而處理這些訊息的過程則是在內部進行。神經系統將假想領域化作實體。其問的對應如果沒有精準地連接,那麼自己的心即使不再屬於自己,也都無所謂了。

珂允目前同時承受著肉體與精神的疼痛。兩者雖然性質不同,彼此沒有任何關聯,但同樣部在折磨著他。它們並沒有混合在一起,而是在他的內部形成了互相增長的兩股陰鬱的被動。

肉體的疼痛是因為昨天被烏鴉攻擊的結果。他全身上下的傷口都還在發痛。至於另一種疼痛…

珂允想起弟弟的臉孔。

弟弟的名字叫做襾鈴 。

襾鈴只比他小一歲,臉頰此他稍稍瘦削。小時候親戚和鄰居常說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像是雙胞眙一樣。

珂允很討厭聽別人這麼說。

基本上,他很討厭這世界上有人長得跟他一樣。他相信自己和任何人都不相同,在這世上是絕無僅有的一個人。這樣才有存在的意義——即使彼此之間的差異微乎其微。

但讓他感到更討厭的是,他們的外表雖然相似,性格卻剛好相反。珂允從小喜歡一個人看書或畫畫,而襾鈴卻非常好動,也很愛撒嬌。他們是典型的長子和次子的個性。曾經有一陣子流行過以名人來劃分兄長型或弟弟型的個性。兄長型的人個性堅毅樸實,弟弟型的人個性則奔放自由。藝術家、運動員大多是當弟弟的。當珂允聽到這種說法,不禁感嘆原來每個家庭都是一樣的情況。兄長型的人就是比較吃虧。

就某種層面來看,這種劃分剛好讓珂允確保了自己一直在冀求的獨立性。但由於他們外表相同,別人更會拿他們的內在來做比較。這就像是百米賽跑的選手和馬拉松選手處在同一個起跑點一樣。內在明明不同,外表卻一模一樣。

那麼如果內在也相同,他會感覺比較好過嗎……?

但他也不希望如此。

而他更討厭的是自己永遠無法擺脫矛盾的心態,並一直為此感到困擾。

他永遠必須扮演哥哥的角色。

「你是哥哥,應該振作一點。」

母親常常這麼說。

「你是哥哥,應該要忍耐。」

兄弟吵架的時候,大人一定會這樣告誡他。

他總覺得自己是吃虧的一方。

每當看到和自己相像的弟弟,他就無法擺脫近乎自卑的感受。

他老是覺得母親對自己較為嚴苛,卻放縱弟弟襾鈴。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自己想太多了。但當時他真的覺得母親偏袒弟弟。

「哥哥必須負擔家庭的重任,所以要好好念書才行。」

母親和親戚常常這樣說。當時的他不了解「家庭」的意義,只覺得別人都把沉重無比的擔子壓在他身上。更糟糕的是,如果他的學業成績不夠好,他甚至沒有資格承擔這個任務。

珂允只好勉為其難地用功念書。

在期末的成績單上,他得到「五」 的科目比弟弟多。然而得到稱讚的卻是弟弟。理由是因為弟弟的成績比上次進步許多,因此相對而言,弟弟似乎比他下了更大的工夫。

但從頭到尾都在努力的明明就是自己,怎麼說都是自己更勝一籌才對。可是「男孩子不應該為了小事情計較。」

親戚們完全不了解珂允的感受,只會不負責任地做這種評論。

去百貨公司買東西的時候,襾鈴只要在餐廳前面哭鬧說「我要吃鬆餅」

,母親即使感到困擾,口中說「真拿你沒辦法」,但最終還是會答應他的要求。可是如果是珂允提出同樣的要求,母親就會斥責他說:「你是哥哥,應該要懂得忍耐才行。」

聖誕節的時候,當母親問他想要什麼禮物,他很拘謹地提出符合模範生形象的願望——他總覺得這是別人對他的期待——說他要恐龍圖監。襾鈴要的則是遙控汽車。而他們也都得到了各自要求的禮物。雖然這不是襾鈴的錯,但珂允卻對襾鈴感到不滿。體貼的弟弟雖然有時候也會借他玩,但畢竟那台遙控汽車是屬於弟弟的。

如果他們兩人相差很多,珂允大概也會認命。但每當別人說「你們長得一模一樣」,他心中就會充滿無法道出的不滿。

最深刻的打擊是在母親節發生的。直到今日,他都清楚地記得當天的情景。珂允送了母親一雙涼鞋,而襾鈴送的是在粗紙上潦草的寫上「槌背券」

和「幫忙家事券」的一套票券。珂允的禮物是省下平日的零用錢買的,但母親卻對弟弟的禮物感到更高興。

「禮物還是親手製作的比較好,這樣才能感受到真誠的心意。」

她不只對襾鈴這麼說,還很感動地把弟弟的禮物拿給珂允看。在那之後的一個月當中,母親完全忘了珂允送的禮物,逢人便炫耀襾鈴送給她的「槌背券&幫忙家事券」。

自己也許並不受母親的喜愛……珂允內心逐漸感到不安。

過了十三歲之後,兩人的外表突然產生了明顯的差異。

兩人各自擁有屬於自己的面孔——這原本是珂允一直企求的結果,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但這樣的差異對珂允而言卻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只有襾鈴變得越來越像個男子漢——這就是珂允的感受。弟弟進了籃球社,從國二便加入了校隊。相對地,珂允在國二的時候得了肺炎,體格也比較瘦弱。他因為喜歡星星,參加了天文社,但不到一年就倒社了。在那之後他便沒有參加社團,常常一個人待在家裡。

「珂允都很少帶朋友到家裡玩。」母親常常這麼說。弟弟的房間則常常擠滿了社團的朋友。母親這番話也許沒有特別的含意,但殘酷的言語卻深深傷了珂允的心。

他總覺得弟弟往正面發展,自己則往負面發展。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嘗試改變,也不是只會默默地怨天尤人。進了高中以後,珂允奮發圖強,加入了體育社團。

也因此,過了一陣子珂允的外表便越來越像一名運動員。即使不和國中時單薄的體型相較,也可以看出他已經變得相當魁梧。他在手球方面的表現也進步到可以加入校隊的程度。

然而這回卻發生了奇妙的逆轉作用。襾鈴放棄參加社團,開始專心於學業。珂允也不了解弟弟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變化。不過襾鈴似乎天生資質就很不錯,學業成績一下子就超越了珂允。每次考試成績公布,襾鈴所有科目都處在二十名以內。

相反地,專心於社團活動的珂允則因為無法兼顧學業,成績一落千丈。

之前常常抱怨珂允是「書果子」的母親現在則反過來怨嘆:「參加社團不是壞事,可是你的成績也未免太差了。」

……珂允究竟應該怎麼做?

如果只是母親就算了,但連老師們也都比較喜歡襾鈴,而襾鈴也更受女孩子歡迎。

也許高中和國中不同,學業成績好的人會比較吃香。而且不論再怎麼鍛煉身體,天生的性格也是無法改變的。襾鈴的魅力隨著成績的上升而形成某種吸引眾人的特質。他甚至被推選為學生會的幹部。

珂允班上的女同學曾經請他代為轉交給襾鈴的情書。他雖然不願當襾鈴的信差,但看到對方認真的眼神就無法狠下心來拒絕。然而事後他才知道大家都在說「想要接近襾鈴,只要透過珂允就行了」。這時他覺得心裡某個珍貴的東西被擊碎了。

但也許天底下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他試圖這樣說服自己。

這並不是襾鈴的錯。他當然也明白。就因為這樣,才會讓他感到更生氣「推敲」這個詞有一個典故:詩人曾再三思索月下的和尚到底應該「推」門還是「敲」門。然而如果沒有這段故事,經過賈島深思熟慮的這首詩本身是否真的具有留存的價值?行為本身是任何人都可以執行的,但要得到結果,就必須要有天生的才能。

珂允的憤怒無從宣洩。

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

社團方面,最終他也只當上一名候補球員。

然而在那時候,他還能勉強安慰自己:弟弟是弟弟,自己是自己——雖然真的很勉強。

沒錯,直到和茅子相逢並結婚為止。

珂允走到了門外。門前有一條平緩的下坡路。被踏平的泥土道路像一條彎曲的河流,緩緩地通往較寬的街道。街道上有幾棟稻草屋頂的民房。和這些房子相比,擁有豪華門面和瓦片屋頂的千本家明顯地富裕許多。蟬子果然是個「千金小姐」。

眼前的風景如實地顯示了這裡既不是市區也不是鄉鎮,而是未開發的村落。到處都是田園和沒有鋪柏油的道路。路邊雜草叢生,連一根電線杆也沒有,當然也不可能會有地下纜線。珂允想起剛剛那間房間里也沒有電燈。遠處有一條河流,河流對岸是田地和山巒。這裡的景色就這麼簡單。但也許這才是最重要的。

至少弟弟應該是這麼想的。

珂允慢慢地往前走。太陽還在頭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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